“也不负你父王的在天之灵。”潘岳补充道。
司马蕤用力点头,直到潘岳离开,心潮依然起伏不已。这是第一次,潘岳越过了司马冏而直接联系他,他终于可以比司马冏更亲密地与潘岳站在一起了!更何况,此次计划牵涉极大,潘岳可以说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自己手上,这样的信任与重托,让一直渴望建功立业的东莱王热血沸腾。
只要协助淮南王扫平赵王和孙秀的势力,他司马蕤就是匡扶社稷的功臣,终于可以压过他趾高气扬的弟弟司马冏一头了!
也不知是不是司马蕤时来运转,就在潘岳与他商定大计之后不久,他一贯冷冷清清的东莱王府内,又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部微微卷曲的络腮胡子颇为显眼,虽然穿着汉人衣冠,却明显是西域胡人的长相。司马蕤虽然不熟悉来人,却从他递来的名刺上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前五部大都督、匈奴王子,刘渊。
“原来是刘都督,失礼了。”司马蕤的母亲胡姬就是匈奴人,因此对这位匈奴王子并不排斥。何况刘渊自幼在洛阳当人质,对于汉人的诗书礼仪极为熟稔,与洛阳诸多世家子弟也来往密切。
“在下已被免去都督之职,殿下唤我刘渊就好。”刘渊礼貌地向司马蕤行礼。
“哦,敢问王子因何故被免职?”司马蕤惊讶地问。
“匈奴人入关者甚众,因此在下难免有管束不周之处。前些日子有族人叛逃出塞,因此朝廷便免了在下五部大都督之职。”刘渊虽然与司马蕤不熟,但言谈磊落,不卑不亢,让司马蕤心中生出了好感。他甚至暗暗打算,若是刘渊也心怀忠义,说不定可以拉拢他作为淮南王和潘岳的帮手。
想到这里,司马蕤故意问:“那王子这官免得有些冤枉,不知王子可否想过官复原职?”
“能不能复官,在下也不强求。”刘渊看了看司马蕤带有匈奴人特征的脸庞,笑了,“倒是殿下英姿伟岸,却一直明珠在匣,无法大放光彩,在下常常为殿下不平。”
“王子的话,小王不懂。”司马蕤警惕起来,这个刘渊,究竟是什么目的?
“殿下是贤王之子,天潢贵胄,所以中书令想要邀请你共襄社稷,辅佐赵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刘渊笑着道。
“中书令,你说孙秀吗?”司马蕤心头一惊,渐渐又生出了怒意,“想不到王子今日前来,是为孙秀做说客的!是不是你说动了本王,孙秀就能让你官复原职了?”
“在下这一点私心都被殿下看出来了,见笑见笑。”刘渊口中虽然自嘲,面上却没有一点儿羞愧的意思,就在司马蕤想要下逐客令之前,刘渊忽然道,“为了能说服殿下,在下颇费了一番苦心,却不料竟无意中得知了一个事关殿下的大秘密,不知殿下是否想知道?”
“有什么话就快说,本王不想听你卖关子!”司马蕤的脾气一向火爆,听刘渊啰嗦半天,终于失去了耐心。
“殿下稍安勿躁。我带了一个人来,殿下一见便知道。”说着,刘渊拍了拍手,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显然那个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
司马蕤不知刘渊在玩什么把戏,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然而一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身影,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缓缓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苍老的匈奴女人。她花白的头和深刻的皱纹无一不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却磨灭不去她年轻时残存的美貌。哪怕她昔日高大丰美的身体已被岁月压榨得干瘪佝偻,司马蕤依然从她身上找到了年少时最依恋的影子。
司马蕤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女人,仿佛看到命运的洪流在抛下他越走越远之后,忽然转了个身,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猛扑了过来!
“海奴……”老女人干瘪的嘴唇中,喃喃吐出了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将司马蕤的耳朵炸得嗡嗡作响。
在他什么都听不清的时候,他已经张开口,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
这个女人,赫然便是昔日齐王府的侧妃、司马蕤的亲生母亲——胡姬灵襄。
刘渊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司马蕤母子。当在肮脏破败的贫民窟中找到胡姬的时候,刘渊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宝贝,而他蛰伏多年深深隐藏的复国之梦,也终于看到了曙光。
刘渊信任胡姬。一个死里逃生,与儿子天渊相隔的匈奴女人,更明白身为匈奴人的屈辱。所以后面的话,就让她亲自去对司马蕤说吧。
刘渊一走,司马蕤就放下了最后一点矜持,扑通跪在胡姬面前,双手紧紧抱住了母亲的双膝。“娘,娘,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喃喃地说着,泪水打湿了胡姬粗陋的衣裙,“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裹在草席里抬了出去……”
“是啊,我也以为自己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活了。”想起当年自己给司马攸下毒不遂,被逼自缢的往事,胡姬也满是伤感。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司马蕤,等到哭够了,才哽咽着道:“当年我被扔在乱葬岗,幸亏不曾被掩埋。后来天上下了大雨,浇在我身上,我就慢慢醒了过来,想是当时上吊时间不久就被人现,所以并没有真正死透。”
“那娘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来找我?”司马蕤像个孩子一般追问,多年来的憋屈愁苦翻涌而上,让他终于在胡姬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的一面。
“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我,我就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胡姬说到这里,感觉到司马蕤靠着自己的身子陡然僵硬,心中苦,泪水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你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你,我怎么敢啊!你是王爷,我却是仆妇,若是王妃知道我还活着,肯定还要再杀我一次,而且还会牵连到你……这些年来我连洛阳城都不敢进,只是让人打听了你王府的方向,天天对着上苍为你磕头祈福……”
“是,这件事绝不能让王妃知道!”想起贾荃的偏执和狠辣,司马蕤心有余悸。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既和母亲团聚,又不惧怕消息泄露呢?
“只要有齐王妃在一日,我们母子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相见。除非,有能够压制齐王妃的人。”胡姬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条不紊地回答。
谁可以压制住贾荃?司马冏心中一动,却不敢往下想。
“海奴,你这些年的境况,刘渊王子都告诉我了。是娘连累了你,你受苦了。”胡姬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心疼地道。
“跟娘没有关系。只要我不是王妃亲生之子,他们所有人都不会瞧得起我。”司马蕤勾起多年的旧恨,咬了咬牙关,“不过很快就会不同了。我一定会证明自己比司马冏更出色!”
“海奴,你要做什么?”胡姬预感到什么,有些焦急地道,“为娘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没什么。”司马蕤自然不会将与潘岳等人的密谋泄露出去,反倒想起了一个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当年,娘是真的要害父王?”见胡姬骤然变了脸色,司马蕤知道了答案,不禁惊问,“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不是觉得我曾想谋害你的父亲,所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胡姬盯着司马蕤,见他也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从方才的欣喜渴慕渐渐变成了疑惑警惕,不由苦笑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齐王根本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什么?”司马蕤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果然忘了追问其他,只愣愣地问出一个问题:“那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我那时只是武帝府中一个女奴,若是被客人看中,就绝无推脱的道理。所以当武帝把我送到齐王的床上时,我实际上,已经怀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胡姬没有立刻回答司马蕤的问题,只是用手指描摹着儿子的脸,不无庆幸地道,“你虽然提前出生,却幸亏长得与齐王有几分相像,因此齐王就算怀疑,却没有证据说你不是他的儿子。”
“但他的心里毕竟是怀疑的,所以才对我那么冷淡,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多年苦思不得的谜题终于得到了破解,司马蕤只觉浑身都被冷水浇透,而更大的恐慌也接踵而至,“齐王爱面子,虽然没有把这事公开,但他身边亲近的人肯定知道,比如贾荃、比如潘岳……怪不得他们都轻视我,从不肯把我和司马冏相提并论……不对不对,檀奴叔叔这次交待我的事,明明是看重我的……”
听司马蕤不知不觉说出声来,胡姬惊恐地问:“海奴,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如今山奴不在洛阳,他们是不是要利用你去为他做牺牲?”
“为司马冏做牺牲?”司马蕤仿佛被这句话点醒,心头一阵乱跳——母亲说得不错,此番淮南王以八百死士想要推翻赵王司马伦,本身就是以卵击石的冒险。若是失败,所有人都难免杀身之祸,反倒是早已远离洛阳的司马冏毫无损;可就算侥幸成功,淮南王掌权,潘岳也重新得势,自己又会得到什么呢?以他们平素对司马冏的看重,势必要封赠他高官重权,势必还是要让他凌驾于自己之上。自己为了他们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但在潘岳眼中,不过就是个马前卒而已!他的眼里,从来就只有司马冏,因为只有司马冏是齐王司马攸的儿子,而他司马蕤,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海奴,他们到底要让你做什么?你不要犯傻,一定要为自己打算呀。”胡姬见司马蕤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凝固成一种深深的悲哀和绝望,不由更是着急。
“娘,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司马蕤全身软,只觉陡然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他唯一还想知道的,只剩下自己的身世。
“你的父亲是……”胡姬咬了咬牙,似乎用力吞咽下多年前的苦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