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要杀的人里,当其冲的便是潘岳。以前的孙秀,还期待着能像猫抓老鼠一样尽情地戏弄报复潘岳,然后让他死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可是现在,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让他死。因为他已经不能确定,若是潘岳再活下去,会不会再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
特别是潘岳为赵王司马伦撰写禅位诏书之后,司马伦对潘岳的态度更是让孙秀担忧。司马伦不仅一意孤行撤除了对潘岳的禁锢,放了潘岳的家人,还喜滋滋地琢磨着将来提拔他做哪个官职。孙秀担心,若是再任凭赵王被潘岳蛊惑下去,只怕将来危险的人会变成自己。
只有在对潘岳有关的事情上,司马伦才不会对孙秀言听计从。
因此,当孙秀听说潘岳在相国府外箭射司马伦时,不禁高兴得抚掌大笑——这一次,饶是司马伦再偏袒潘岳,也绝不会再容忍一个当众射杀他的人活下去。司马伦的性格,平素颟顸散漫,可一旦触及了他的根本,立刻就会变得残忍无情。这一点,司马伦倒是继承到了司马氏的家传特质。
听说陆机已经在洛阳城外灵台搜捕到潘岳的消息后,孙秀顾不得手头还要收拾这场兵变的残局,立刻对侍从下令:“告诉陆机,把潘岳径直押入我府中,我要亲自审问。”
然而就在孙秀肆无忌惮地琢磨怎么折磨潘岳的时候,侍从前来回禀:“回中书令,陆参军已经将人犯押到廷尉狱,交付给廷尉顾荣了。”
“什么?”孙秀一脚将侍从踢了个跟头,“你没有把我的命令传给陆机?”
“传了,可是陆参军说……说……”侍从对上孙秀阴鸷的面容,体若筛糠,“他说按朝廷律法,人犯都应交由廷尉审理,断无……断无直接押送中书令的道理。他还说……”侍从咽了一口唾沫,“说若是孙令要亲审人犯,可以去跟顾廷尉商量。”
“好你个陆机!”孙秀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他原本以为以陆机以往与潘岳的龃龉,让他去抓潘岳必定能大大羞辱潘岳一番。却不料这个家伙此刻竟来显摆他的名士风度,竟不顾私怨一心为公,这不是打他孙秀的脸么?只可惜现在赵王大事在即,陆机还有可用之处,孙秀只能咬牙先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刚记下了陆机这笔账,孙秀很快又记下了一笔——他派去廷尉府索要潘岳的侍从回禀,廷尉正顾荣不肯将潘岳交给他们,说是兹事体大,所有相关人犯需要共同审理。另外顾荣还带话规劝孙秀,不能按照他的授意将淮南王府的属官和故旧一并问斩,否则株连过大上干天和,只怕对赵王和孙秀的名声不利。
顾荣和陆机一样出身东吴世家,算是难得的投靠赵王的世家子弟之一。因此孙秀就算再恨,此刻也绝不能拿顾荣开刀,免得兔死狐悲,寒了洛阳那些作壁上观的世家大族的心,将他们推到赵王的对立面去。因此他横下一条心,推开书案长身而起:“那我们就到廷尉狱去走一趟!”
孙秀当上中书令之后,耳畔听到的都是溜须拍马的声音,眼中看到的都是谄媚讨好的笑容,早已飘飘然起来。却不料今日连遭陆机、顾荣不咸不淡的打击之后,在廷尉狱外又碰上了生平劲敌之一——刘琨。
孙秀这辈子仇人众多:潘岳、欧阳建、马敦……不过这些人不是已经被他弄死了,就是离死不远,可是偏偏有几个人,哪怕他恨得牙根痒痒,暂时却无法撼动他们。这几个人,就是赵王世子司马荂和他的两个小舅子——刘舆刘琨兄弟。当初他们趁司马伦外出时差点将孙秀打死抛尸,孙秀死里逃生之后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此刻见刘琨带人牢牢地守在廷尉狱门口,孙秀纳罕之际,不满地问:“刘郎君没事守着监狱做什么?顾廷尉也不嫌你挡了他的道么?”
“是顾廷尉允许我待在这里的。”刘琨看着身着中书令服色的孙秀,眼神却仿佛在看一只戴着衣冠的猴子,“廷尉狱是朝廷重地,既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出来,也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你说是不是啊,孙令?”见孙秀蓦地变了脸色,却又只能按捺住不敢泄,刘琨大笑,“怎么,孙令是想进廷尉狱吗?不着急不着急,你迟早有进去的一天。”
“本官要去见赵王,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孙秀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进去廷尉狱倒未必是最坏,你看淮南王司马允,还等不到进廷尉狱就身死街头。刘郎君也小心些才好。”说完,吩咐车夫往赵王司马伦的相国府驶去。
相国府经过大半天的激战,此刻还是一片狼藉。孙秀看见府内每根树干上都插着的几百枝箭,不禁心中庆幸:关键时刻,还是躲在宫中比较安全。毕竟司马衷虽然是个白痴,却头顶着天子的冠冕,投鼠忌器,他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孙秀原本以为司马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看见自己必定会大悲大喜,却不料他见到司马伦时,司马伦只是站在后宅内,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摆满了整个院子的箱子——那些箱子里,满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看样子,虽然买不下整个洛阳,随便买个其他城池不在话下。
“臣孙秀见过赵王殿下。”孙秀见司马伦还在怔,连忙高声见礼。
“哦。”司马伦转头看了一眼孙秀,眼神还有些恍惚。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孙秀在司马伦面前从不拘谨,一边浏览那些金光灿烂的箱子,一边奇怪地问。
“石崇刚派人送来的。”司马伦回答,“他想用这些,换潘岳的命。”
“那王爷答应他了吗?”孙秀着急地问。
司马伦摇了摇头:“还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他呆滞的眼眸映照着那些珠宝,凭空增添了一点亮色,“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孙秀见司马伦到这个时候还面带犹豫,不禁大怒,“潘岳非杀不可,不仅要杀,还要灭他三族,好震慑那些胆敢冒犯王爷的乱臣贼子!若是王爷连当众想射杀你的潘岳都能赦免,那以后还怎么可能竖立威严,实现王爷的宏大抱负?这一次他没能伤着王爷实属侥幸,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不杀潘岳,以后死的就是你和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司马伦蓦地伸手堵住了耳朵,慢慢蹲下身去,眼中慢慢有了泪光,“我也恨他啊,恨这几十年来,我再怎么对他好,也捂不暖他的心。只有他死了,我才会真正平静下来……可是,有些东西我念叨了一辈子,我舍不得……”
“这些东西算什么,石崇的九牛一毛而已!”孙秀故意曲解了司马伦的意思,一脚踹向一只装满了珠宝的箱子,“石崇也不是好东西。只要王爷愿意,我就把石崇所有的财宝都送到你面前!”
见司马伦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孙秀深怕自己还说得不够明白,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天上地下,只要王爷想要的,我都会奉送给你。而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杀掉潘岳!若是王爷同意,就点点头吧。”
一滴眼泪从司马伦的眼中滚了出来,是他长着一颗肉瘤的那只右眼,这让他的悲伤都显得古怪而狰狞。终于,他点了点头:“杀吧,杀了省心。”
“好,那臣这就去草拟诏书。”孙秀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又向司马伦道,“对了,臣还想讨要王爷一封手书,好到廷尉狱去最后审问一次潘岳,说不定,能从他口中掏出一些同党的名字。”
“你去看看他吧,本王就不去了。去了,我又会不舍得……”司马伦似乎没有听见孙秀的话,神色恍惚地笑了起来,“当年,我是为了让他臣服才生出夺权之心,如今我真的夺取了权力,却不得不杀了他……”
“王爷,麻烦赐臣一封手书。”孙秀不愿听司马伦这些婆婆妈妈的感慨,迫不及待地催促。
孙秀这么一催,倒是把司马伦从迷茫中唤醒过来。他忽然狠狠地盯住孙秀,难得地露出一分上位者的强势,“要杀檀郎可以,但不准像以前那样对他用刑。本王虽然注定要当一个坏人,可这最后一点仁慈,我还是要留给檀郎。”
潘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从草铺上撑起酸痛的身子,走到紧紧锁住的牢门口,看到琅琊王司马睿靠坐在外面,额头抵着墙正在打盹。
“睿儿。”见司马睿的姿势十分不舒服,潘岳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小心着凉,快回去睡吧。”
“老师!”司马睿原本就睡得很浅,此刻立时清醒过来。他迅捷地站起身,隔着廷尉狱的木栏抓住了潘岳的手,“老师,你昨晚睡得很不安慰,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一会儿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没什么,不用看了。”潘岳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倒是你,在这里守了一夜了,快回去吧。有顾廷尉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和刘琨他们说好了,在这里轮班值守。”司马睿拉着潘岳坐下,神色忿忿,“孙秀那个小人,不得不防。顾廷尉虽然照顾老师,但孙秀若是硬闯,顾廷尉也不能和他硬来。”
“难道你就可以硬来了?”潘岳有些愠怒地道,“我早就叮嘱过你,‘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如今形势复杂,你又势单力薄,就应该闭门读书,修身养德,不要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我想救老师,怎么乱七八糟了?”司马睿急道,“我昨日还和石崇、刘琨他们商议,要怎么救老师出狱呢。石崇打算先去贿赂赵王,就算赵王不同意,我们还可以联系江湖上的剑客来劫狱!”
“胡说!”潘岳立刻截住了司马睿的话头,“这里是廷尉狱,哪里是说劫就劫的?一旦消息泄露,你和刘琨他们都是担当不起的罪过!”
“可是,可是老师会、会死的……”司马睿说到急处,儿时口吃的毛病又犯了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听说孙秀已、已经拟旨要处斩老师,我不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老师去死……”
“我犯了罪过,确实该当一死。没能和淮南王一起死在相国府的战场上,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潘岳从木栏的空隙里摸了摸司马睿的头,制止住他急切的反驳,“参与陷害太子,是我一生抹不去的污点,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的是疯了。所以我必须一死,作为赎罪。”他仰起头,将即将掉落的眼泪又吞了回去,“当初隐士孙登就说过,只要阿容活着,我就不会死。果然阿容一死,我就失了神智,自蹈死地,怨不得旁人。”
“可是老师若死了,这个朝廷怎么办?”司马睿绝望地道,“还记得我以前给老师提过的六凶星吗?传言六凶星轮番侵犯紫薇,带来天下大乱,老师不在的话,其他人都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谁又肯挺身而出拯救危局?”
“你太高估我了。”潘岳苦笑,“何况六凶星的说法只是谣言,你怎么还在念念不忘?”
“不,不是谣言,我现这是有根据的!”司马睿连忙道,“以前我和老师分析过,六凶星中的火星是杨骏,铃星是贾皇后,地劫星是贾谧,现在我终于知道六凶星为的擎羊和陀罗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