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潘岳奇怪地问。
“擎羊是刑克之星,专主凶煞破坏,命主必有刑伤破相,一意孤行,机谋狡诈,为人勇敢而残忍。我听人说孙秀胸前有三道极深的鞭伤,那这个擎羊星就是孙秀无疑了!”司马睿见潘岳沉吟不语,又接着道,“至于陀罗,自然是赵王了。陀罗入命者,身形雄壮,脸呈方圆形,若是做官的人,便会显得肥胖。他心术不正,东奔西走,喜欢行奸弄巧,言语浮夸,岂不正是赵王的写照?”
听司马睿说得头头是道,潘岳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怎么成天研究这些。那我问你,你算得出六凶星最后一个地空星是谁吗?”
“这个,我还没看出来……”司马睿摸了摸头,感觉老师有些不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也就是偶尔看看这类闲书,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喜欢钻研律法和法家学说。”
“哦,那你说说,你最近领悟了什么?”潘岳似乎忘了自己身在牢狱,随时有性命之忧,反倒有兴致问起了司马睿的课业。这种态度,让司马睿甚为奇怪,直到若干年后,他才体会到了老师临死之际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我觉得如今朝政的弊端,在于法律太过宽松,特别是世家大族,不仅明目张胆触犯法律,就算偶尔被司法官员逮住,也可以通过六议或赎金逃罪。这样的结果,就是世家大族大肆鲸吞土地山川,荫蔽流民逃避税收,以至于国家一日日贫穷,而他们却一日日壮大。”司马睿开了头,就越说越是兴起,“所以我主张用申不害和韩非的理论来救世,任法裁物,绳御四海,从而约束世家权贵。这先要做的,就是世家大族和平民百姓一样纳税,还要清查他们荫蔽的人口,核实他们侵占的土地,从而增加朝廷的税收和兵源,加大朝廷的权威。”
潘岳静静地听司马睿说着,不时轻轻点头。司马睿的这个观点,其实和当初的贾南风不谋而合,只是贾南风更知道施行的苦楚——若没有强大的皇权,想要约束当今越演越烈的世家门阀势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老师,我说得对吗?”司马睿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潘岳。
“说得对。这些年朝廷的乱象,根源就在于皇权羸弱,法治不张,所以世家和宗室心中毫无敬畏,想要凭借军权和诡计攫取权力。”潘岳叹息了一声,又欣慰地看着司马睿,“睿儿有这种想法很好,就是将来若有机会实施,一定要记得戒急用忍,还要取得世家杰出子弟的支持。”
“我知道的,我现在与琅琊王氏的王导私交甚好,还有他的从兄王敦,也是不世出的英雄。”司马睿略有些兴奋地道,“老师记得吧,王导还是你引荐给我为友的。”
“那就好。”潘岳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现在你年纪还小,资历不够,一定要韬光养晦,保全自己。若是洛阳日后大乱,你也可以暂且回归封国,再不济还可以南渡江东,至少可以保住一缕文脉不息……”
两人正说话,忽然有相熟的狱卒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琅琊王殿下,中书令来了,还请殿下回避。”
“孙秀来了?”司马睿一听,勃然起身,用手按住了腰侧的剑柄,“我正要好好会一会他!”
“睿儿!”潘岳怒喝一声,“我刚刚才说的话,你转眼就忘了么?”
“老师!”司马睿转过头,眼中已担忧得红,“孙秀恨老师入骨,此番老师身陷囹圄,若是我不在,只怕孙秀会……会对老师……”他嘴唇抖了几下,终于没有把可怕的猜想说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潘岳催促道,“我有准备,你快走吧。”
“那我就躲在附近,若是孙秀胆敢对老师无礼,我就……我就和他……”司马睿想起潘岳方才的警告,嗫嚅着没有把“拼命”二字说出来。
“孙秀掌握了起草诏书的权力,就等于掌控了天子,任何人都救不了我的!”潘岳急得隔着木栏推了司马睿一把,“这一次,我必须死。只有我死,才能刺激洛阳城内外麻木的人心,才能将刘琨他们与孙秀的矛盾挑到极致。到时候孙秀和司马伦在洛阳城内斗不止、人心尽失,齐王从外面带兵前来勤王护驾,才有胜利的把握……”
“老师,原来你最后的希望,还是在齐王身上?可是你知不知道,齐王为了取得赵王和孙秀的信任,竟然亲手杀死了拥戴他的义士王处穆,并将级送给了赵王!这样的人,真的能够信任吗?”司马睿见潘岳声色俱厉,不敢再做无谓的耽搁。然而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心中依然忍不住黯然神伤——老师最看重的人,原来一直都是齐王司马冏。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齐王铺路。齐王齐王,你何其有幸,竟能得老师这样的人物倾力倾命相助!若你日后辜负老师的期望,我司马睿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司马睿刚刚离开,孙秀便前呼后拥地走进了廷尉狱,来到潘岳的牢门外。见潘岳只是坐在草铺上,正眼也不望向外面,立刻有孙秀的手下狐假虎威地喝道:“中书令驾到,人犯还不见礼,想吃板子吗?”
“赵王怎么没来?”潘岳慢吞吞地看了一眼孙秀,终于开口。
“你还想再度迷惑赵王吗?想不到一向矜持的檀郎,也有想凭借美貌活命的时候,可惜啊,你现在年老色衰,赵王再也看不上你了。”孙秀促狭地冷笑了一声,见潘岳并不言语,也不着急。毕竟他这次前来,虽然得了司马伦的严令不能用刑,但他早已准备好了几个消息,不信潘岳不崩溃求饶。
心理上的打击,往往比肉体的折磨更痛苦。这一点,孙秀熟谙于心。现在,他就要细细品味这最终胜利的滋味了。
“大概你也知道了,石崇拿出一半家财,想要赎你一条命。”孙秀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笑道,“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石崇和他外甥欧阳建如今也是淮南王乱党,明早就要和你一起上东市刑场了。”
不出孙秀所料,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顿时震慑住了潘岳。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孙秀,颤声道:“石崇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你们这样任意株连,不怕失去人心吗?”
“人心?人心就是嫉妒石崇,凭什么他就那么有钱?若是他早把家财散尽,哪里会有杀身之祸?”孙秀笑了笑,又表情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可惜了绿珠,那样绝色的美女,死得竟是那么难看。”
“绿珠怎么了?”潘岳想起金谷园中那个才貌双全的女主人,虽然接触不多,却早有惺惺相惜之感。如今听说她惨死,饶是潘岳不愿在孙秀面前示弱,依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檀郎是个温柔多情的种子,否则怎么能写得出那么多缠绵悱恻的诗文来。”孙秀细细品味着潘岳的脆弱,嘻嘻笑道,“绿珠的事你可别冤枉我,是石崇逼死她的。我原本有怜香惜玉之心,想向石崇把绿珠讨要过来。谁知石崇愿意给我十几个美女,也不肯让出绿珠,彻底把我惹火了。我派人抓捕石崇的时候,石崇故意对绿珠说:‘我就是为了你家破人亡。’绿珠一听,便从金谷园最高的那座楼上跳了下来,可怜花容月貌,竟摔得血肉模糊……唉,你若是不信,明日到刑场的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问石崇。”
“也好,大家一起走也好。”潘岳怔了一会,忽然露出了一丝苦笑,“‘投分寄石友,白同所归。’当日我写给石崇的诗,想不到会一语成谶。”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见潘岳的神色渐渐平复下去,孙秀适时地抛出了第二个杀手锏,“你的家人没能跑得太远,就被抓住了。你想不想见见他们呢?”
“你会让我见吗?”潘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努力平静地问。
“见,当然可以见。”孙秀哈哈笑道,“诏书马上就下来,将你和石崇、欧阳建这些淮南王乱党一起夷三族。明天刑场上,你就可以见到你母亲和大哥了,哈哈哈!”
“夷三族”是当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要将人犯的父族、母族和妻族一起处死。因此这个消息,无异于将一柄利剑刺入潘岳的心口,痛得他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混乱一片,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幸亏阿容不在了,否则她也会被自己连累……
“唉,真是可惜啊。”孙秀欣赏着潘岳的脸色,适时地补刀,“我记得檀郎以前辞官奉母被传为佳话,与王祥卧冰求鲤一起要流芳百世的,可惜现在害得老母亲临死挨上一刀,这孝子之名就变成一个笑话了。”
潘岳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攥住了身下铺的稻草。此时此刻,唯有母亲邢夫人临行前的一句话还可以支撑着他:“如今知道你想为国除贼,娘也懂得大义,怎么还会苛责你?”而随着思路渐渐清明,潘岳记起孙秀方才只提到了母亲和大哥潘释,那么看来侄儿潘伯武已在女侠郗宁的帮助下逃出生天。潘家有后,无论如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孙秀见潘岳久久不语,冷笑道,“你这种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死到临头只会念叨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唯一的期望,是岁月流逝,如今的是是非非都成为传说,无人可以勘察真伪,唯有你写下的那些文字,可以流传百世,让人们记得你的才情却忘却你的罪过——我说得对不对?”
“对。”潘岳终于笑了,“千百年后,我还是后人眼中才情绝代的檀郎,而你呢,始终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明知会这样,又能怎么办?”
“你的所谓才情,不过就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吧?”孙秀早有准备,拍了拍手,顿时有几个人抱着厚厚几摞文卷走了过来,一股脑儿抛在牢门外的青石地面上。
“这些是我从各个地方搜罗的你的文字,有存放在朝廷府库内的奏表,有石崇帮你出资编纂抄录的诗稿,有各类借古讽今的辞赋,有为各色人等写的哀诔文,还有为杨容姬写的情诗和悼亡诗。”孙秀口中如数家珍,穿着厚厚官靴的脚却使劲踩踏着地上的文稿,恨不得磨平上面的每一个字,“等你死后,能够代表你一生存在过的就是这些文字。可是如果我一把火将它们都烧了,你的一生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千百年后,人们读到的只会是我为你涂抹过的丑态——以色侍人、趋炎附势、望拜路尘、陷害太子、汲汲钻营、连你的母亲都看不下去,说不定就连你‘掷果盈车’的美名,也会被说成是你被押赴东市行刑时,人们往你的囚车投掷水果……”想着史书就攥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篡改,孙秀越说越说得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来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火苗蹿了起来,越烧越旺,将一旁孙秀恣肆的嘴脸映照得诡异而扭曲。
“可惜,很多东西是记在人们脑子里的,你想烧也烧不干净。”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化为一团火焰,潘岳闭上眼睛,喃喃地道。
“光记在脑子里有什么用?”孙秀狂妄地笑道,“有我当政一天,我就下令天下封禁你的文字。最多一代人以后,他们就会彻底忘记你的本来面目,只记得一个美貌却无耻的妖孽!哈哈哈,我早就说过,让你死太容易,我要做的,就是要让你死无全尸、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既然已生背骂名,又何惧死无全尸。”潘岳微微一笑,“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们俩的胜负,其实还未可知。”
“胡说,我明明已经胜利了,你为什么还不承认?”孙秀大怒,抓住牢门的栏杆咆哮道,“你死到临头,我却位极人臣,掌握天下大权,这样明显的胜负,天下人都看得出来!”
“那就让天下人继续看下去吧。”潘岳的眼中倒映着木栏外跳动的火焰。随着他的着述一点点变成灰烬,火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暗,最终,完全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