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苗霜终于记起了一切。
千年前他死在祁雁剑下时,便已了却心中遗愿,他死而无憾,死得其所,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再醒来,也从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尸身才会消散得如此快,没人能留住一个自愿赴死之人,可偏偏的,祁雁不信这个邪。
祁雁强行将他碎成渣的神魂拼凑起来,修补完全,苗霜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但那仙术无疑已经堪比神迹,根据他神魂现在的完整程度来看,祁雁当年的复活仪式应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死而复生的苗霜却没有醒来,并非他不能醒,只是他不愿醒,和魔念对抗太久,早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疲倦让他陷入一场永恒的长眠,十年,百年,千年……他或许就要这样沉睡到时间尽头,直至大道崩毁。
但最终,他还是苏醒了,只因他在沉眠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不是他的痛苦,而是祁雁的。
最初的五百年,祁雁尝试用各种方法将他唤醒,却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无数次的失败终于将他的理智磨损殆尽,他认为苗霜再也不会醒来了,于是往后的五百年,他开始折磨自己。
或许对那时的祁雁来说,唯有痛苦能暂时抚平内心的愧悔,就像将长剑捅进心口时会觉得畅快,他拿起了那支狐尾笔,在一个又一个芥子世界中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因那是从大道书上撕下的纸页,每一笔每一画皆为真实,哪怕在芥子世界中的只是神魂的投射,本体依然会承受与之等同的痛苦。
这样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连处于沉睡中的苗霜都看不下去了,他为了阻止祁雁的疯狂举动而醒来,却发觉祁雁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由他亲手创造的世界终于困住了他自己,来自三千个世界的杂音在耳边混响,以至于他根本听不见苗霜的呼唤。
心魔在悔恨和疯狂中蔓生,道心近乎破碎,天上那轮皎月行将被黑暗吞噬,最后一抹光亮消散之时,便是彻底入魔之时。
苗霜不敢想象,祁雁这种家伙如果入了魔,修真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真像那心魔所说,他要屠尽苍生为他陪葬。
苗霜想阻止他,可神魂受过重创的他根本无力使用狐尾笔,去改变大道书上的结局,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也将自己的神魂投射到芥子世界中,试图在世界当中唤醒祁雁。
可他力量稀薄,三千世界只能选择一个,又不知为什么,进入的第一天就忘了自己的任务,或许是修补过的神魂太过脆弱,受到冲击而记忆错乱,他全然不记得被祁雁复活的事,只把那大道书上的内容记成了看过的话本,以为自己还在一千年前,刚和祁雁结束惊天大战,被他一剑结果性命。
阴差阳错地,他并没能唤醒祁雁,却改变了那个世界的结局,原本绝不可能更改的大道书被重新书写,祁雁创造的悲剧结局被他强行扭转。
按理说,逆天行道一定会惊动天道,降下天谴,对于这三千个芥子世界来说,祁雁就等同于天道,他改变世界结局的行为无异于逆天行道,这么大的变动,祁雁一定会察觉,甚至比在世界当中尝试唤醒他还要有效。
苗霜将纸页夹回大道书,缓缓放下书和笔,注视着面前的人。
祁雁应该就快醒了。
等了这许久,他也有些心急,不妨再刺激他一下。
苗霜弯下腰来,把脸向他凑近,正在这时,徘徊在远处的心魔突然消失,一闪过后已经出现在他身边,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苗霜瞥他一眼,这心魔尾随他许久,却又不肯离祁雁的本体太近,似乎在抗拒什么,这会儿倒是又克服了本能,跑过来捣乱。
他不理心魔,只低头轻轻在祁雁唇瓣上吻了吻,神魂之间的亲吻感觉十分特别,凉凉的,像是在触碰一汪水。
这便是神交的滋味?
还没跟祁雁双修过,双修秘籍没了可以再找,如果有机会,他定要试试。
心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亲吻祁雁,身上缭绕的黑雾突然爆发,腾地一下蹿起,原地表演了一番什么叫“火冒三丈”。
还是鬼火。
“谁准你吻他?!”心魔气得咬牙切齿,黑雾在瞬间将苗霜包裹,“他杀了你,是你的仇人!他该死,他不配你的喜欢!”
苗霜并不挣扎,任凭雾气将他淹没,反正这玩意又不敢真的伤他,不慌不忙道:“你若不想看到我亲他,那你就去杀了他取而代之。”
“我若有足够的力量杀死他,还用得着求你帮我?!”
“这还真是稀罕,我头一次听说心魔取代本体需要借助外力,”苗霜似笑非笑道,“究竟是你力量不足,还是你根本就没办法?还记得我在将军府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人不能掐死自己,在这片属于你们的识海,你也没有办法杀死你自己,取自己而代之。”
他说着伸手捧住祁雁的脸,再一次吻了上去,他肆无忌惮地在那冰凉的唇瓣上磨碾,在他的唇舌间索求,即便那山岳般沉重的巨剑就悬在他们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坠落,让他们湮灭于此。
他便将这当做生命中最后一次亲热,生与死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重要,黑雾在他们身边暴涨,发出刺耳的尖啸,心魔不再维持人形,如烈焰般冲天而起,黑焰烧遍整片识海,将天上的月亮遮蔽殆尽。
周遭更晦暗了,几乎再见不到一丝光,可苗霜却并未停下,他吻得有些忘我,不知是祁雁神魂的滋味令人着迷,还是濒死时更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闭上眼睛,不再聆听呼啸的风雪,不再关注心魔的搅扰。
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祁雁,只剩下这个吻。
皓月最后的一丝光边也被淹没之时,祁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便在一瞬间收束,他惨白的虹膜再一次有了颜色,霜发重新化为青丝,黑如泼墨。
笼罩于皓月之上的阴影悉数退去,四野亮如白昼,风雪止歇,绵延千里的雪山在皎洁月光下闪闪发亮,如梦似幻。
祁雁因惊愕而收缩的瞳孔慢慢恢复正常,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率先映出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苗霜便站在那皎月之下,身披清辉,冲他微微笑道:“欢迎回来,鸣川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