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颂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总是沉默寡言地、唯唯诺诺地坐在角落里,一大家子欢快聊闹的时候,像一朵不起眼的蘑菇一样弯腰低着头与热闹格格不入。
他们抱怨许颂懦弱的性格、抱怨他没男子气概,然而却又习惯许颂逆来顺受的模样,在许颂终于泄露出一丝脾气时,第一反应不是反省,而是有种权威被挑战的不悦。
李洁觉得许颂的话太荒唐了,荒唐中带着一丝无力,就像当时得知许颂原来挑食,以前还要没罪找罪受地在他们面前装出什么都不挑的模样一样无法理解。
她完全想不明白许颂为什么要矫情地憋着这些话,最后自己把那些东西熬成了莫须有的苦衷,然后再对他们进行控诉,明明她跟许高富撑着这个家庭也很累。
他们心里自始至终都爱着自己亲生的小孩,但不可能将精力完全放在三个小孩身上,偶尔会发生疏忽再正常不过。
然而许颂轻飘飘几句话指责他们不作为,将这个家庭其他的温情和美满揭过让李洁一种在看许颂无力取闹的无奈感,几乎直言直语地质问:“那你当时就及时说出来呀?我们每天这么忙,要赚钱要养家,怎么可能会时刻注意到你们的事情,你不说,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呢?”
情绪反馈无法得到回应,许颂开始全身不受控制地发热颤抖,呼吸急促无比地低声喃喃:“是啊,为什么不及时说出来呢,为什么同样在一个家长大,我却不能像清宝可以毫无理由地发泄大闹,不能像大哥一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不满,为什么他们可以毫无负担的表达自己的情绪,我却做不到。”
许颂抬头看着他们一张张无辜的面容,崩溃又无力地反问:“难道是我自己想要变成这样的吗?”
小的时候心智不成熟,怕许祐不带他玩,所以被许祐欺负了也不敢说,再长大了一点,变勇敢了,可以一个人自娱自乐了,于是开开心心跑去医院,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到了初高中又被成绩的攀比削得颜面无存,几次尝试倾诉的念头都在他们夸赞许祐的声音里消失。
许颂在这个家庭里感受不到太多的保护和关心,心里一直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那些受过的委屈和不满因为他一年又一年的退缩而拖延了堆积,到最后说出口时只有一段话语的描述,真正难过的感受早已经留在了岁月长河里,受过的痛可能都愈合了,聊起来只会让听众觉得不痛不痒无理取闹,因为他已经错失了最合适的控诉时机。
假如真的将这些话再次提起,也只能起到引发矛盾的作用。
所以许颂后面选择将这些话咽会肚子里,开解想,他们在一个家庭里,即便会有偏心、忽略、偏见的存在,但依旧是至亲至爱无法分开的一体,长大以后保持一个适合的距离就好了。
但这一刻许颂决定将这一层安慰的说辞撕开,直白地说:“因为你们不在乎,因为你们总是忽略我的感受,因为在你们眼里总有更多的东西排在我的前面,就像每次买东西最后才想起来问我要不要一样,甚至。”
许颂抖动睫毛,盛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睛,顺着发热的皮肤落下,将一小片衣料洇湿,他呼吸不畅地喘了下:“你们很偏心,哥哥做事永远是比较可靠的,他永远比我聪明,妹妹永远是不懂事的,她做错了什么就一定跟我有关系,而我学着懂事,每天回家做家务,不挑食不睡懒觉,努力学习地去讨好你们,但你们只能看到我的缺点,就像现在我学着清宝的样子发脾气,你们除了质问,没有一句关心和安慰。”
他讨厌这种情绪激动流泪的感觉,咬牙仰起头,抬手胡乱地去蹭,近乎艰难地吞吐:“我,明明,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就,不能哄我一句呢?”
许颂话音落下的这一刻,沙发的许高富短暂地从他身上挪开眼,李洁原本想要继续责备的话也咽了回去。
就连许清宝也低头看着鞋尖没有反应,虽然许颂说的话大半都在控诉李洁和许高富的不公,但她莫名也有种被埋怨的感觉。
许颂其实在家里很少哭,在许清宝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见过,即便她再怎么任性耍闹,对方都能够包容。
她出生的时间很好,从有记忆的时候许颂就已经很懂事了,会整天带着她在小区公园玩也会陪她看动画片,每次被捉弄都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许祐就没有那么多耐心,虽然会陪她玩,但几乎没多久就甩手掌柜溜走了,最后依旧许颂一边抓着练习册一遍陪她玩娃娃。
许清宝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里,她听见许颂吸鼻子的声音内心后悔又内疚。
如果不是早上回房间的时候她没忘了反锁房门,李洁中午找她的时候就不可能拉得开房门撞见她玩平板。
许清宝知道许颂最近准备跟家里坦白,所以实话告诉李洁平板是许颂对象送的,想要帮许颂稍稍铺垫铺垫,但最后没忍住在李洁的好奇下提前帮许颂跟李洁坦白了。
她有些得意忘形地认为自己可以帮许颂解决这个难题,却没想到反而引火烧山,将局面弄成了现在这样。
客厅忽然落入了寂静无声的状态,只剩下许颂细小的抽噎声音,每一下都像是刻意被压制在喉咙里一样,听着让人难受。
他们是不想承认许颂所说的话的,于是转而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以维持自己的权威,说话的语气也尽可能听起来平和:“我们先不谈这件事情,把你跟那个人谈恋爱的事情解决。”
说到底是亲生儿子,李洁看许颂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她让坐在沙发上的许清宝进房间回避,一边抽纸巾一边递给他,放缓语气:“你现在先告诉爸妈,你跟那个人现在发展到那一步了?”
她不受控制去掀许颂衣服,难以想象地那些痕迹是怎么产生的,有些找不到声音地继续问许颂:“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许颂任由着他们打量,早在一开始他就是跟扒皮的老鼠没什么区别了,此刻仰着头视线虚虚望着前方不动,抿着干燥的嘴唇,神情消极沉默。
许高富也压着恼火说:“你说我跟你妈不关心你,要是不关心你还问你这么多做什么?要是别人,我们才随便他们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因为担心你才问这么多,你也不想被以后那些亲戚戳着脊梁骨议论对不对?而且你也不知道那人干不干净,被骗了怎么办?爸妈不是不关心你,就是太关心了太急火,知不知道?”
他有些苦口婆心说完,许颂还是没有反应,表情变得不耐起来,李洁朝他撇了下手,而带着纸巾坐到许颂身边,也开始说话:“你爸说得没错,我们一开始也是关心则乱,网恋这种东西本不靠谱,里面都是骗子,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比你大的男人,你也说了你是因为一时冲动才跟对方在一起的,那说明你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男的对不对?”
她就像是在哄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一样放柔语气说话,看见许颂的睫毛抖动了下,觉得有些效果又继续道:“所以你现在跟那个男的分开还来得及,爸妈都不会怪你,清宝跟人要的东西咱们也把钱转回给人家,你觉得爸妈哪里不好,以后我们就改,你哥也是,爸妈去说,行不行?”
这就他和许祐的区别。
他哥找了一个对象,爸妈都会帮着他哥跟所有的亲戚说话,觉得很有面子。
而他找了一个男朋友,两人就像看到污点一样,反复劝说他放弃,其实真正的原因不在于秦弛是否是骗子,而是怕被亲戚知道自己的儿子跟男人在一起,觉得丢脸吧。
许颂在心这么想,攥着纸巾抬手压在自己眼睛上没有答话。
李洁这回耐心了许多,继续低声哄他:“听话,颂颂,不要再耍脾气了。”
她少有地叫起了许颂的小名,但许颂没有反应,他消耗过度,其实有些犯低血糖了,整个人开始眩晕发慌,对手表再次发出身体异常的振动毫无察觉。
如果不是熟知两人的秉性,许颂或许会跟一开始一样轻信他们的话,但现在,经过多次的沟通,两人的信任值在许颂这里已经降低到了极点。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耳边李洁和许高富反复劝说的声音好吵,忽然轻声说:“早就来不及啦。”
两人闻言停住了声,他们听到许颂声音微弱地自问自答:“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吗?”
“高考结束那天。”许颂微微侧靠着沙发,视线虚虚落在李洁脸上,脊背已经开始满是虚汗,依旧撑着把话说完,“我没有告诉他家里和学校的地址,但他还是找到了我,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跟他分手好久了。”
“你知道我看到他在校门口跟那些接孩子回家的家长站在一起,心里有多害怕吗?就好像见到了鬼一样……”他有气无力地咕哝道。
他感觉到李洁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开始用力,也感觉到许高富站了起来,严肃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转头往城市广场那边跑,最后还是被他抓住了,他抱我,亲我,想要把我带走……”许颂有些狡黠地话音一转,“不过最后我还是成功逃走了啦,所以那天回家我脸上的印记不是别人打的也不是摔的,是他亲的。”
他视线发虚看不清李洁的模样,所以继续无所谓地动唇:“还记得一周没回家的那次吗?其实我没去找凌航,早上在小区就被他带走了,那一周我都跟他在一起,睡觉、吃饭、拥抱……情侣之间的事情我们几乎都做了,我发现我还是好喜欢他,比网恋的时候还要喜欢,我根本离不开他,所以就顺理成章地复合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许颂!”
李洁按着他的肩膀神情近乎扭曲地瞪着他想要打断他的话,没有发觉他越来越苍白的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