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荷衣焚火(上)
天将亮,下雪了。
长街这头,流浪的癞皮狗刚刚抢走流浪儿手里的半块饼;长街那头,灯火通明红绸幔帐,酒肉气飘过半条街来,被风吹散了。仿佛能听到散去的风里有病苦的呻吟,有伤患的哀叫,有饥饿的啼哭,有数不尽的,听不清的,心里的悲凉丶无奈,和愤怒。
五感六识很久没有这样清晰过了,却使七窍生疼。
曾听先生说,他生来便是如此,十里声响思虑尽收。
她曾问,那时先生几岁?怎麽排解这些纷扰?
先生告诉她,沉域轮回三世,一世未撑过三岁,二世未过十岁,直到第三世,先生的师父封了他的天生能为,才能平安长大。
那如今呢?她问。
都不要紧了。人生百年,无处不苦。穷困潦倒是苦,穷奢极欲也是苦,看多丶听多了,心放宽,便可了。
先生说,你心里若觉得难受,就站在山顶上,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就明白了。身似萍,风逐浪打,却要炼一颗磐石的心。
她曾因个中之苦而哭,知书安抚她道:有同道,便不觉苦了。
她看到先生站在不远处,微微地对她笑。
那天,阅天机忽然出现在菡芸馆,安排飞鹞逐渐进入化整为零的“静默”状态,安排她撤离中域。
“先生,我不走。”
“接下来中域将成诸多神灵的战场,你有灵族血脉在身,必然会伤及性命。”
白儒飘伶还是摇头。
阅天机蹙眉,“伶儿,不要任性。”
她低了头,半晌才听阅天机问:“为何?”
白儒飘伶十指搅着袖子,“先生在,飞鹞在,还有知书……”
阅天机摸了摸白儒飘伶的头,叹了口气,“傻孩子……知书也要回沉域,他还需要你照顾。”
她自来灵感极强,心知这一去必是诀别,阅天机是在安排後事,顿时难受极了。没忍住,到底还是真的哭了,趴在阅天机的怀里,“可是伶儿也舍不得先生呀!”她望着阅天机:“我们都走了,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蜉蝣飘萍,聚散太容易,既为同道,便要陪着您,才不觉苦。
“伶儿,这是先生的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需要更多的人做陪葬。”阅天机叹道,“我这些年工于心计,陷于诡道杀|伐,乃是不详之举,纵使占着大义,也是阴损手段,还拖累你们和我一起做下这些罪孽。身为人师,该担这份错。但你与知书,我都想保全。”
白儒飘伶抽了抽鼻子,抹了抹眼泪,道:“那先生不想看看以後的沉域了麽?”
“你们替我好好看看吧。”
最後,白儒飘伶答应,菡芸馆之事了结,就和知书汇合,去神护崖,拖裘不悔帮忙,返回沉域。
然而世事不由人。
“白儒令主,收魄在里面打探了几次都没线索,罗成兆有意识没留任何痕迹。”亥时三刻,本来准备撤回沉域的恨残影忽然来到菡芸馆。“我和收魄都怀疑,罗成兆见的那个,会不会是个替身,根本就不是人。”
“没人会做事不留痕迹。”说话的人是个老者,若有菡芸馆的常客在此,便会发现,这是菡芸馆的紫衣老管事。
“但飞鹞派去的人没有任何回报,才是最大的问题。”荷香伶轻轻点着孔雀弩,蹙着眉,“我从先生那里讨了一点仙魔瞳之力,竟然也探察不出来……”
“莫不是圣教的人?”恨残影半疑半惊,“罗成兆不是很讨厌圣教麽?会和那边勾结?”然後闷闷地呼了一口气,“这事儿发生地太突然了。”
昨天傍晚,晁臯离开菡芸馆,打算礼仪性地去巡视一下寿宴现场。打算随便走走,就绕进了罗府的一片假山里,继而便撞见了一幕——一个白衣服戴着眼镜的人在和罗成兆说话,匆忙间只听到了几个关键词:神女晶石丶金甲战神。
北岸的人对金甲战神都很有心理阴影,他庆幸自己离得足够远,虽然没听清对话,但至少没让交谈的人发现。然後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装作回家,绕路去了菡芸馆。多年为人手下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此时做生意的老板娘在这种时候,比任何身边的人都要安全很多。
他没有直接找荷香伶,而是找到每次引他进菡芸馆的护院,让他带话给荷香伶。荷香伶发现自己遍布淮阳地和罗府的眼线竟然无一人传回消息,而且,从当日中午起,衆人就没有再见过罗成兆离开他的院子,于是紧急联络了尚且留在中域的恨残影和收魄童子,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荷香伶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劲,遂着飞鹞的同僚起卦测算,试了很多方式,发现一切太平,没有任何线索。这只能说明,对方能为高强太多,干扰了他们。
“可现在联络不到先生。”荷香伶抚着手中华光璀璨的孔雀弩,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便是她那把不离手的扇子。“先生测算能为无人能及,也不会被某些存在所干扰。”
“那,暮云公子呢?”紫衣管事问。
荷香伶摇摇头,“先生说通知了他这这几天到淮阳地来,但具体什麽时候,得看师兄自己。”又问,“周瑾他们知道这事儿了麽?”
“已经知道了。二位周公子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未变。但关于那个白衣人,他们不曾见过,也没有什麽印象。不过来回话的人禀报过,小周公子有说一句话,被大周公子阻止了。”紫衣老者道,“就是那句:‘那股力量最近好像有些方位不明,似乎许多地方都有,不知会不会是……’”他摇摇头,“这太模糊了。”
荷香伶蹙眉,“是太模糊了……”继而凝视着眼前的灯火沉默了许久,蓦然想起了阅天机临走前的提点:“我们的敌人现在是圣灵,他曾是天尊座下最强力也是最受宠的孩子。但心胸狭隘,控制欲极强,经不得失败委屈。若受了,必要成倍地扳回。此番降灵,他又被算计,又遭背叛,反扑必然疯狂。你一定要小心。”
“……反扑必然疯狂……小周说的那股力量有些方位不明……”
“啊!”荷香伶拍案而起。
“令主?”紫衣老者被她惊了一跳。
“我有一个猜测,但不敢肯定。”荷香伶目光极冽,一字一句道,“我忽略了……我们都忽略了……这是我的失误。先生早就提醒过我,我自己还说过,罗成兆两头吃债,淮阳地是龟背上的浮岛。你们想,现在罗成兆还能吃两头的债,淮阳地还能安稳地漂在大河两岸之间吗?不能。”她自问自答,“罗成兆不介意依靠大河以北的势力,但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被绑上了大河以北的战车了呢?寰尘布武已经退出了大河以北,这意味着什麽?大河以北的势力已经不可靠了,剩下的只是宋鼐之流,这辆战车要塌了,他怎麽可能不想方设法地脱离这种控制?”
“所以令主是认为,那个白衣人是大河以南……不,是圣教的使者?”
“恐怕不是一般的使者。”荷香伶摇摇头,“圣灵是个控制欲极强,能力又极强的……神祗。多年攫取迷域之力,高居空域护域神之位,但此次被强行拖入中域,他发觉自己回不去,必然察觉遭到空域背叛。你们觉得,一个千年以来四域地位最高,能力最强的神连续遭遇这些事情,会怎麽做?”
“他一定会灭了所有胆敢反抗他丶背叛他的人。”
恨残影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那接下来怎麽办?”
荷香伶深吸一口气,微微阖眼,她知道自己必须独立作出判断,已经无暇等阅天机的回音後再作出决断了。“把这个使者引出来。”她道,“我的猜测就是罗成兆可能已经死了,现在的罗成兆,是圣灵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