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
是少年被追债的人逼得慌不择路,在学校里四处逃窜,却没有想过为什麽少年已经被追债的缠上了,还毫无遮掩地去学校,并且不在自己专业的学院,反而去了建筑学院;也都并不知道,少年在被追债的人殴打时,是故意缩在那个薄暄下课离开时一定会经过的楼梯口;更不知道,当薄暄看到冲上去阻拦时,少年是故意口出恶言激怒那些混混,少年想要薄暄看到自己的惨状,也笃定薄暄会出手帮忙,只是少年原本想的,是趁乱把薄暄推下楼梯,却没想到,混乱中最终被推倒的是自己,更没想到,薄暄会想也不想地就伸手去拉他,在滚落楼梯时把他护在了怀里。
在两人滚落到楼梯底重重撞上那个放置学生优秀作品的橱柜,橱柜门上的玻璃被巨大的冲击力震碎落下,在薄暄身上割下了许多的伤口,也划破了少年的脸。
薄暄这辈子,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少年惊慌失措带着淤青的脸,以及少年那双带泪的茶色眼睛。
那个时候他太痛,于是没有看到,少年额角撕开的那道长长的血口。
原本不敢拥抱薄暄的双手,在谢雪玮说出那些尖利的话後,猛地擡起环住了薄暄的背脊,沈思过失控地嘶声吼了起来:“是!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把人引去学校,故意去建筑学院,故意让薄暄看到我被追债的人殴打!可是我为什麽要那样做你心知肚明!我爸为什麽入狱,我妈为什麽会死,我为什麽会被追债连学都上不下去,这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让我爸帮你,利用你们旧时的那点情谊,哄我爸为你挪用公款,为你借高利贷替你填坑,最後你还有脸来我家找我妈,把你跟我爸的那点肮脏事都抖出来,把我妈逼到崩溃!她跳楼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家里笑?我难道不应该恨你,不应该想报复你吗?”
锁骨上传来一阵被齿关啃咬的剧痛,可沈思过却没有放开薄暄,他流泪的双眼越发的红,字字泣血,句句都是无法释怀的恨,近乎疯狂地恨声把自己心里那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事都从那撕开的口子中倒了出来:“你让我家破人亡,我去报复你儿子不对吗?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麽过的吗?三百多万的债全落在我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身上,我再怎样打工对庞大的债务来说也杯水车薪,两百万的高利贷,那些人甚至想逼我去卖去当MB,把我脱光衣服扔在酒吧门口,我还想过要去卖肾,可我怕死,我只能无数次跪在混混跟前求他们再宽限几天,我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你是不是想要我感谢你後来替我还了那利滚利的两百多万高利贷?可那不是你欠我们家的吗?你知道我父亲挪用的那些公款债务我是怎麽还的吗?法律没有规定父债子还,但现实可没有这麽公道,最後为了能早点把钱还完,我不得不每天睡在一个眼睛出了问题的黑道大哥身边,三天两头被他毒打,我肋骨断过三次,双手双脚也都被打折过好几次,就那样,我被打完还要爬过去把他手上的血舔干净,唯恐会被他丢出门,成为千人骑万人上的鸭!”
整整十年,他在地狱里挣扎求生,到底是怎麽活下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人会怜悯他,在底层,有太多跟他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了。
他不能死,拼着一口气,一个执念忍着撑着,一身骨肉都被践踏到泥里,他也要从炼狱里爬出来,从自己身上扒下一层又一层的皮,扛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他从来没有去监狱探望过父亲,一直以来,他都只想要去薄暄身边,他後悔了,他不该一时冲动地想要通过伤害薄暄去报复谢雪玮,这些年,他每一日都在後悔,在知道薄暄在疗养院待过很长时间後,他对薄暄的愧疚与日俱增。
他有多恨谢雪玮,就对薄暄有多愧疚,从他伤害薄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无辜的受害者,事到如今,在这些过往中,真正无辜的受害者只有他母亲和薄暄。
谢雪玮欠了他很多,而他,欠了薄暄一双眼睛和曾充满希望前途光明的人生。
腰间被薄暄下了死劲勒紧,沈思过住了口,胸口在一阵接一阵的撕裂,他喘不上气地仰起头又“啊”了一声,皮薄的锁骨被薄暄咬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印,薄暄松口後那伤口淌下黏稠的鲜血,而薄暄,擡起头,异常苍白的脸上,只有染着他的血的双唇是红的,隐约透出一种凄厉的诡异扭曲。
“你来医院看过我吗?”薄暄问道,他突然将手放到了沈思过颈间,五指拢住了沈思过的脖子,“我救了你後躺在医院的那两个月多,你有来医院看过我吗?”
沈思过还在流泪,他的眼泪沿着下巴向下滑落,滴在了薄暄的手背上,他闭上眼,颤声说道:“我去过……不止一次。”
“那为什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薄暄再问,他不止一次地问医生护士,有没有其他人来看过他,除了他的同学和祝之琛以外,还有没有一个少年来看过他,可他们从来都说没有。
“是我把他赶走的。”谢雪玮没有再隐瞒,沈思过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这点事她也就没有必要再瞒着薄暄了,“是我以不追究他责任为条件,让他答应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转过头,薄暄面向谢雪玮所在方向,那双毫无焦距却睁得极大的眼没有落点,甚至没法望向正确的方位,他眉眼间显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狰狞,继续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让他父亲为了你挪用公款,借高利贷,还破坏人家家庭,是真的吗?”
谢雪玮没有马上回答,她原本束起的长发在方才的推搡间弄得有点散落,身上的衣服也因为过大的动作而拉扯得有几分凌乱,她静默数秒後复又挺直了後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和衣服,平静地承认道:“是真的。所以在他父亲求我至少不要让他一个孩子背负那麽庞大的债务时,我替他把那两百多万高利贷还上了,否则他不可能回去把大学念完。”
薄暄把手从沈思过脖子上收回,继而推开沈思过,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所以,你还去监狱里探望过他的父亲?”否则,沈思过的父亲又怎麽会有机会求她?
“是。”谢雪玮再次承认,干净利落的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她由始至终都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麽。
“好,很好。”薄暄点点头,下一秒,他突兀地笑出声,在两人错愕的注视下,捂着眼放声大笑。
他笑了很久,直把声音都笑哑了,眼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从手掌的遮掩下淌出打湿了他的脸颊。
“薄暄……”沈思过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知所措的低喊,却不敢去碰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男人。
“滚开!”薄暄後退两步,终于停下了满心荒唐,放肆到疯癫一般的大笑。
冬天凛冽的风像刀一样割在身上,将人割得体无完肤。
缠绕多年的心魔终于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薄暄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都是冷的,心脏像是已经不会跳动,他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面对着自己的母亲和恋人,他什麽都看不到,却感觉这麽多年来自己第一次看得如此清楚。
“谢雪玮,我是你儿子,希望你能对这件事感到抱歉。易仲君,我们结束了,从今往後,我是死是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薄暄脸上仍残留着疯狂的笑意,擡手抹去脸上狼狈的泪水,他转过身,踩到台阶时差点又再摔一次,勉强稳住身体後,他探手摸索着走了两步,摸到打开的大门後,他扶着门走进屋里,背对着还在前院里的两人说道:“三十二年,打扰了你们的人生,我非常抱歉。”
大门被重重摔上,在剧烈的情绪起伏影响下失了方向感的薄暄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前,扶着楼梯扶手半走半爬地上楼,而後摸着墙壁回到自己房间直奔浴室。
拿出一直放在浴室橱柜暗格里的刀片,薄暄笑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脖子去找自己颈动脉的所在位置。
真的想死的人,又怎麽会傻傻的去割腕呢,那死不了。
手被砍断了都能活,更何况,是区区割腕?
他真正要割的地方,是颈动脉。
他因为母亲犯下的过错,被惩罚了十年,他的错,是为人子,易仲君没有欠他什麽。
这麽多年来他纠结的,想不通放不下的,谢雪玮明明知道为什麽,却什麽都没有告诉他,看着他失明,看着他失去梦想和人生目标,看着他生不如死,然後宁愿把他送进疗养院,都不愿意告诉他真相,给他一个释然的机会。
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左手指尖确定了颈动脉的位置,薄暄低下头,右手指间的刀片反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易仲君,沈思过。
不是日出的天光,而是日落的红霞。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所相信的救赎,不过是死前的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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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长的一章来了。这就是,狗血虐恋,古早的配方。
白行:坦白自己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