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三十九章陈情白行(正文完)
易锋在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从病床上支起身,看到旁边折叠床上的沈思过。
沈思过的折叠床离他很近,像小时候不愿意一个人睡,哭闹着非要把自己的小床拼到他床边时一样,沈思过睡着时永远是面朝他的。
易锋伸出手,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却在即将要碰到的时候停了下来,而後又缓缓把手收了回去。
他的手现在不仅粗糙变形而且又干又皱,比枯死的枝丫更难看,要是碰到了儿子那张好看的脸,一定会把儿子弄醒,还是不要碰到儿子比较好。
揉了揉眼睛,易锋俯身凑近沈思过,细细端详那张因有一条褪不去的疤而有了缺憾的脸,眼底渐渐模糊。他的宝贝儿子啊,这些年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会从那麽软软糯糯的一个小娃娃变成现在这个身形清癯且眼神疲惫沧桑的青年。
他还记得,儿子小时候有多黏自己,最喜欢让他抱着举高高,他在家的时候,儿子总喜欢黏在他身边,娇憨地朝他笑。儿子长得好看,性格又乖巧听话,就是有点太软了,虽然儿子从小到大的人缘都不错,但他总担心以後儿子出了社会被人欺负,还特意去给儿子算命。算命的师傅说,他的这个儿子命格不差,就是命中带了劫难,这辈子注定要吃不少苦头,但也不必太担心,待那劫难过了,往後便都是好日子。
给儿子算完命後,他愁了很久,儿子虽说不至于从小锦衣玉食那麽夸张,但至少是衣食无忧,多少有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意思,他跟妻子也一直都很疼儿子,把儿子养得温和有礼教养极好,就是儿子天生性格就不强势,从未与人大小声的吵架,更别提动手打架,儿子自小怕疼,小时候打针都要哭上好久,长大了也对一般男生喜欢的那些容易有碰撞的运动没有多大兴趣,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研究文学,又哪里吃得了苦头?
他当时愁的不停跟妻子说,咱得活久一点,活久一点儿子要出了什麽事,他们还能护着。
可谁曾想到,原来儿子的劫难都是他带来的。他鬼迷心窍禁不住诱惑,为了那点大学时的暧昧情愫,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最後害死了妻子,也让儿子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替他还债。
在监狱里的时候,他日日夜夜都在悔恨,可这世上没有後悔药吃,他再後悔,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儿子一次都不曾来监狱探监,在监狱里得知自己得了肝癌时,他觉得是自己的报应。但他没有想到,假释出狱的时候,会见到儿子在外面等他,他本以为会是自己一个人,随便找个地方等死。
他的儿子,到底还是心不够狠,再恨他也始终陪在身边照顾,甚至把自己的钱都用来替他治病。他从来不敢问儿子过去这些年都经历了什麽,他是懦弱的,连面对自己毁掉了儿子大半个人生这一事实的勇气都没有。
谢雪玮来医院看他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直接就让他崩溃了,他想不明白,做错事的人明明是他,可为什麽代价都是由他儿子来付?谢雪玮说他儿子是同性恋,勾搭薄暄,他是真的要疯了,他儿子又怎麽会是同性恋呢?他没办法接受这种事。
可是他的儿子,那个曾经连身边的人大声点说话都容易被吓到,也容易害羞脸红经不起逗,还特别怕黑晚上睡觉一定要留灯的儿子,竟会身板挺直地在衆人的围观中那样冷漠地跟他说了那些话。然後他终于发现,他儿子不怕黑了,甚至还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他儿子也不会再害羞脸红,只会在夜里睡着的时候,喊着“薄暄”两个字在梦里流泪。
看到儿子为了替他支付住院费和医药费,每天都是一早就离开医院去给人做私人护理,直到晚上才回来医院给他陪床,他意识到,尽管他给了儿子生命里头二十年的安稳人生,可当他不仅背叛家庭还选择了走上违法道路那一刻起,他就把儿子关进了再无日光的黑暗中。
他这辈子,活得太不堪,明明已经拥有了人人羡慕的家庭和工作,却偏偏不懂珍惜,以至于贪心不足蛇吞象,到最後反倒落得个落魄潦倒一无所有的结局。
他何德何能,在生命的最後,还能有儿子陪伴。
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脸,易锋低咳了几声,随即看到卷着薄被蜷缩起身子的沈思过睁开了眼。
沈思过习惯了浅眠,睁眼後不需要太长时间便能清醒,他坐起身看着捂着嘴低咳的易锋,低声问道:“哪里不舒服?想吐了?”说话间,沈思过先是伸手打开了床头灯,而後又准备按铃。
摇摇头,易锋抹了把脸,而後用力地抓握住了沈思过要去按铃的手,眨了几下眼适应亮起的灯光,又咳了几声,才用略微失焦的眼看着沈思过说道:“小粽子啊,爸快不行了,你就让爸再这样多喊你几声吧……”
沈思过僵了一下,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吭声,只是抿唇面无表情地看着易锋。
“小粽子,爸知道,是爸对不起你,过去这些年你受苦了……咳咳……”紧紧攥住沈思过的手,易锋满是皱纹蜡黄的脸上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整个人都在微微抖动着,“你,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打紧……咳,是爸不好,都是爸的错……啊,你喜欢薄暄是吗,爸,爸不反对了,你,你去跟他好好过……咳咳,咳,小粽子啊,你是爸的宝贝,爸就希望你以後能幸福,咳咳,爸,爸这辈子对不起你和你妈,没机会赎罪了,也不敢说下辈子……这段时间,你肯留在爸身边,爸很高兴,真的,你,你往後的日子,要跟薄暄好好过……小粽子啊,爸爸是真的爱你……”
怔怔地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父亲,沈思过像是意识到了什麽,下了折叠床俯身靠近易锋,手臂自有意识地缓缓伸出,在即将要碰到易锋时又往後回缩了一下,易锋越说越小声,咳嗽声却越来越重,沈思过闭上眼,手臂在挣扎间颤抖着环住了易锋肩膀。
身形单薄的青年在微弱的床头灯下,将病床上病容憔悴身体也因重症而变得犹如异形般怪异的老人抱入怀,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回应或是安慰老人,直到老人松开了他的手,他才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当易锋趴在沈思过怀中咳出第一口血时,沈思过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水自他消瘦惨白的脸颊上滑过,薄薄的双唇抖动着,逸出一声极轻的:“爸……”
曾经,他也试过哭着趴进易锋的怀里,然後在听到易锋宠溺地喊他“小粽子,爸爸的宝贝小粽子”後,开心地破涕为笑。
那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
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易锋是什麽样子,仍在模糊记忆中留存的,只有当时那个温厚踏实的怀抱。
世事茫茫,他们再回不去那个时候,这辈子,他们终归是父子缘分太浅。
黏稠的热血从易锋口中不断涌出,沈思过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那声低唤,当护士冲进病房时,易锋已经没有了意识。
接下来的一切对沈思过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易锋很快就被送进了抢救室,沈思过站在抢救室外,身上都是易锋吐出来的血。
他知道,易锋不会再出来了。
曾经在医院工作过那麽长时间,护理过那麽多的病人,他又怎麽会不知道,刚刚易锋那就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凌晨三点十七分,医生走出抢救室,遗憾地请沈思过节哀。
消化道大出血,肝癌晚期的常见致死并发症。
沈思过没有太大反应,他点点头,跟医生说他先去换身衣服,然後再来签字办理其他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