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无殊起身,身上雪白长袍流水般逶迤到水中,招来一件干净的外衫披上,垂眼系腰带时一步踏出,已到了万里之外。
金堆玉砌的浴池宽阔无边,池面水波平静,袅袅白烟冒出,出水口还在源源不断吐入温水。
白日里结冰的浴池被源源不断的水流化开,结出的冰早已不见了踪影。
岛上结界开合的瞬间,翎卿若有所感,朝岛外看了眼,便兴致寥寥地垂了眼帘,解开衣衫,随手扔在地上。
他坏习惯诸多,乱扔东西就是一桩,总归亦无殊回来了会知道收拾。
翎卿伸手试了试水温,惬意地半阖下眼。
他早料到今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亦无殊必不可能留在神岛,诸多事宜等着他善后,便熟门熟路回了浴池,打算睡在这池子里。
只不过……
翎卿抚上自己心口,在温漾水波中摸到了那抹跳动。
心脏强劲搏动,每一下跃动都冲破薄薄的皮肉,撞击在手心。
暗室中,那双妖异含笑的眸子又在脑海中浮现。
“你忘了你的恨吗?翎卿。”
他说。
“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
那人虎口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如此鲜艳,艳得刺目,浓郁到极致,便如不详的诅咒。
翎卿撑着池边,临水自照。
长发从身侧散落,打碎水中倒影,水面却依旧照出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了。”翎卿俯下身,几乎贴近了水面,眼帘下目光晦涩。
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没说出声,只是上下唇舌轻轻一卷。
仿佛咽下了某个名字。
-
处刑台。
浓重的血腥味被夜风卷着带远,铁灰色天穹压迫着地面,埋葬着累累罪人尸骨的土地赤红湿润,方圆万里长不出一株草。
通天彻地的盘龙巨柱矗立在天尽头,上通云霄,下入大地,九九八十一根手腕粗的青铜链自金柱上方垂落下来,将罪人悬挂在半空。
雷鸣声撕裂了漆黑天幕,雷鞭自天穹挥下,鞭笞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之上。
除了宁佛微和沈眠以,其余人早已没了气息,耷拉着脑袋,却仍旧被挂在巨柱上,在鞭笞下摆动。
宁佛微喘息着,长发都被血浸湿,唇边的笑却始终未曾落下,仿佛在想着什么令他极为愉悦的事情。
额角留下的汗水混着血水,刺痛他眼睛,可他仍执拗地注视着远方,好似这样就能穿过空间,去看看他的神长大之后的模样。
三千年前那一瞥,让他记了太久,辗转反侧,变成了执念,日日夜夜都在渴盼着翎卿能够长大,从那牢笼中出来,他定会隆重相迎,献上自己的一切,接受神的临幸。
后来,他听人说翎卿三千年不曾成长一分,那样的失落,那样的愤怒,旁人如何能理解?
现在好了,他成功了。
死又如何,总有一日……
宁佛微艰难换气,不经意间,见着下方还站着一个人。
漫天雷云,那人站在那,就像一叶孤舟,始终望着某个方向,整整一个时辰了,不曾动过一步。
他觉得玩味,自雷刑之下艰难探出头,望着远处的江映秋。
“我还以为……你会对老师手下留情呢。”
这柱子通天彻地,自然不会是伶仃细长的一根,寻常人站在下方,就像站在一堵高不见顶的墙下。
沈眠以已经受不住昏厥过去。
江映秋自他身上收回目光。
“为何?”
他将视线挪向这浑身浴血的妖美少年,眉心微蹙了下。
分明是同时行刑,沈眠以都昏了过去,这人竟然还能维持着清醒,而且还尚有余力的样子,实在怪异。
就算沈眠以这些年太过沉湎心事,无心修炼,也不该落于一个凡人少年之后。
“你们不是至交吗?”
“那又如何?”
江映秋指尖拂过扇子骨,端的是不偏不倚的神使模样。
“我当他是至交好友,多次提醒他,可他呢?将我的话全当做了耳旁风不提,此番表现,和你这狡诈之徒共谋,在仙山见血,可有将我当成至交?”
“这话说的,难道他骂错了吗?”宁佛微轻蔑道,“不过说些实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