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两情相悦最美,匪石之心最贵,这两样你们要是都有,我倒显得多馀。不过青姑倒是提醒了我,你不如做个奇女子,挥慧剑斩情丝,留守西南,离开他吧。”
青瑶微微仰头,眼波流转,抿嘴一笑。
“奇女子?用不着旁人封,我就是。不是我心比天高,就瞧瞧我做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做到最好,连做倡优风尘,都要天下第一。那你想想看,我攥着天下第一好的男人,会放手?我偏要跟他去了,留一段传奇,再让你成为传奇里求而不得的怨毒女子,背万世笑名。”
明玉掀开窗帘透气,幽叹一句,“也就在你眼里,他是天下第一。”
这已是黄昏,外头一片霞光,风里有炊烟柴火的味道。渐渐到了热闹的地方,听到起伏人声,天地暧昧不明,却又饱含暖意。
青瑶深吸几口,更添畅快,纵使没力气爬起,眼睛一直瞧着外头。
移眼见明玉侧影,巧倩于风中,立即收回目光轻哼道:“哪怕你救我,我也讨厌你,你让我想到我的死对头,苏郁娘。”
明玉放下窗帘,笑问:“你死对头不是庄小雅?怎又是什麽苏郁娘?你死对头真多。”
青瑶俏眼如刀,上下犀利打量明玉。
“庄小雅顶多和我斗势,苏郁娘可是和我抢人。”
她整整发鬓,侧身躺稳,慢慢回忆。而她脸上,又因那回忆染上一层光亮,似是沉醉。
“我从前和你说过,清河南街四个花魁,苏郁娘就是其一,人称惊鸿落影。
她是犯了罪的官家小姐,自然和不屑与我们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逢迎调笑,技艺嘛只能说凑合,可长得就是漂亮,出个门都能惊倒乌泱一片。
她本与世无争,和我素无过节,但她妈妈心思重,把手伸到三哥身上,怂恿人带他过去饮酒。她长成那个样子,哪个男人抵挡得住?”
“而那苏郁娘,经她妈妈敲打,也知道了好处。三哥出手大方,年轻,长得俊,最关键的,他那时横得很,人人侧道让他。苏郁娘妈妈就劝她,若能像青莲子一般,被三公子养着,别人就不敢觊觎。
便是青楼女子,心底也是不想抛头露面应付人的,苏郁娘不贪财,却被这个说动心。”
“但不巧得很,这事让我听到了,气得我半死。我不管三哥家里有什麽女人,外头又招什麽桃花,但清河南,我绝不准他有第二个。就查起了苏郁娘,将她摸了个底透。”
“她这个人,不笨,诗词极好,道理都懂。就是心事重,徘徊悲怨。
也难怪她,淑室千金,流落烟花地,失了贞洁。但命就是这样,不因为你可怜一些,清高一些就放过你,你越画地为牢,他越要掐死你,你迎头一击,他反倒怕你。
“我知道苏郁娘心里一道道砍,假意和她谈天,说我那初夜,就是三哥梳拢的,以後不管怎的,我都打定主意要替他守身如玉。她居然信了,当时就惭得面红耳赤,回到家里,称病不见人。”
说到这里,青瑶过于得意,咳了几下。莫初扶起她喂水,劝道:“好了,别说了,你歇会儿。”
明玉冲莫初摇头。
她看着青瑶精神足,像是回光返照。既然想说,那就说吧,恐怕在她心里,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就是在清河南街斗出头筹的时候。
明玉问:“然後呢?”
青瑶笑道:
“那时三哥刚好出去办事,我就着手布局。打听得苏郁娘有个青梅竹马,流散在外面,就花钱让人带来阳城,安排在青楼前帮人写诗。这一安排,那人就遇见了苏郁娘。
她那时愁病一身,正脆弱着,见了青梅竹马,又感念身世,两厢流泪,那场景我偷瞧两次都感动了。时机已成熟,只三哥回来,我便买通下人,给苏郁娘和那男的下迷药,塞进床帐,再骗了三哥进去。”
“我哈哈大笑,指着床上的一对鸳鸯,问他,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人家可一个子没花,几首酸诗就颠鸾倒凤了。三哥什麽都没说,瞧也没再瞧苏郁娘,直拉着我走。
我那时年纪小,太猖狂,伸长脖子张望,又笑又骂。我看苏郁娘醒了,坐起身来,不声不响,眼泪噗噗往下掉,可就是不下床追,也不跪地哭,日後也不见她赔罪。”
青瑶悠长叹口气,有些内疚之意,又说道:
“我知道她为什麽不追,早就预见到了。她吧,人美心好气质清华,却心绪太多,根本无需别人大动干戈,只挑开她一段心结,她就能自己绕死自己。
後来苏郁娘越活越差,青梅竹马也骗钱跑了,她只能屈身商贾,身体精神颜色都不如前。我虽造孽,却不甚自责,她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多是她困于樊笼,自卑自贱,不肯放过自己。换我或庄小雅就不会。哪怕落得不堪境地,也得知命不认命,该忘的忘,想抢的抢。”
“明姑娘,我从前很喜欢一首小调,是一个才子写给我的,但听着凄婉,妈妈不让唱。那词里有一句说,切勿枉自嗟叹,休恋东流逝水,且自新改性,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写的真好,真好。”
明玉听得这词,朝青瑶看去,暗自惊异。却见青瑶也擡头看她,眼中带笑,有意无意。
马车忽而疾行,韩宁连挥马鞭,高声喊道:“君侯,君侯。”
明玉掀开车帘,见月夜凉风中,褚策驱马奔驰,身後衆人汹涌。他锦衣金冠,大氅飞扬,周身仿佛罩着一层银亮的光芒。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明玉心里默念。如今兰因已至,不知青瑶还能硬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