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山花◇
◎我们两个,你骗我我骗你,要是能骗一辈子多好◎
青瑶由莞妹扶着,勉强坐在榻上。屋里密密压压站了近百人,门帘拉开,外头又候着全部驻守都城郊的南夷族人。
莞妹哭道:“青姑不要心急,好些歇息,我已叫人去请老巫医了。”
青瑶拭去她的眼泪,笑道:“好,那就要麻烦老巫医,千里迢迢跑一趟了。”
但青瑶中的是培育几十年的蛊王,在场的南夷人虽没见过,心里却都清楚——她脸上忽而通红,忽而惨白,手上血筋凸起,黑气流窜,都和传说中的秘术相应。
那便是请来了老巫医,也不见得有救。莞妹所说所做,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衆人脸上都含悲戚色,青瑶目光从他们脸庞一一扫过,欣慰一笑道:“好,好,还剩下这麽多人。今日趁大家都在,和你们交待清楚。”
莞妹阻拦,青瑶却执意要说。
“清风寨寨主全照德,是老族长白笠养子,族长甘菁菁左右肱骨,我之兄长。忠肝义胆,壮志凌云,起事有功。先前我被城令带走,托人将统领鸟符交付与他,令他代理族长之职。而今,我命不久了,便正式告于你等,全照德接鸟符,任南夷第五十四代族长。”
“至于马莞,常年辅我左右,慧而多谋,沉稳练达,往後理族内事务,尽心佐事族长。”
这是在交代後事。衆人听得,不知该哭劝还是该拜。
大全推开左右,大步前去,眼中隐隐有泪光,已然顾不得男儿气概,哽咽道:“丫丫,别说了,我不当族长,你来当!我这就去快马请老巫医,你等着。”
青瑶踉跄起身,扯住他衣袖,拼力不放。
大全回头,她灿然一笑,“哥哥别倔,别替我难过。哥哥是火,我就是烧尽的灰,风一吹就散了,没什麽可惜的。但火不能灭。”
她往东座看去,见褚策坐在席上,双目沉凝,寒冰之下有暗涌。明玉与穆云山站在他身後,明玉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青瑶又朝穆云山躬身深拜。
“喜闻穆大侠与我哥哥结义兄弟,可我这哥哥出身草莽,不精世务,以後还要仰仗穆大侠提点携助。”
穆云山十分感慨,抱拳回礼应下。青瑶又对莞妹与衆人说道:
“今後的事,我不能尽为你们打算,你们得靠自己。记得勠力同心,切勿涣散茍且。之後赏罚,也需万分谨慎。姨婆临终与我说,要讲恕道。族人中除非穷凶极恶的,能放过就放过。咱们起事之後,本就伤亡惨重,当以休养安抚为重,不可再猜忌内斗。”
“至于那些流散在外的族人,你们事成後记得去寻,实在寻不到,把消息散出去。我们就要恢复自由身了,可以回家了。”
莞妹听得,终是禁不住哭出声来,下方亦有不少女子,一哭俱哭,抽泣声此起彼伏。
在这哭声里,青瑶生出一股倔强与厌烦,抽身骂道:
“哭什麽?你们可怜我要死吗?我覃青瑶一生,受姨婆养育,结过生死至交,遇到过好男人,享过富贵,见过世面,做成了一件大事,命好得不得了,要你们来哭?出去,都出去。让我与肃陵侯单独待会儿。”
衆人劝不过青瑶,只能出门去。明玉临走前回头,见褚策已坐至塌边。两人执手相对,喁喁私语。
*
褚策十九岁见到青瑶,就知这漂亮的姑娘是醇酒,是烈马,是天高绝顶处稀罕的风景。
别人说她山花娇俏,他觉得对又不对。她的确不是园林中的名株。她天生地养,轰轰烈烈,漫山遍野。远看奇美,近看气势逼人,走进目眩神迷。
而他那时年轻,浑身是精力,当然喜欢她,也想降服她。
她却总有许多机灵古怪,一时志高明达,一时贪财泼辣,口口声声发毒誓说爱他,背地里又收人情诗钱帛,以音传情,被他现抓到几次。
但他阿娘死的那年,他一年不能见她,听说她闭门谢客,规矩得很,他很高兴。所以出事的时候,立即想着她,怕人找她麻烦,要带她一起跑。怎知到她家里,早已人去楼空。
生气?更多是心凉。树倒猢狲散,恍悟她也不过是一只栖居的猢狲。
流亡的日子不好过,几近凶险,避过阳城派来的暗杀,还得躲着其他地方势力。
偶尔夜里,冷清中回忆往事,反倒心宽了——
她没跟着也好,这风雨如晦看不到头的熬磨,她何必要受。
他生就命好,得天眷顾,熬过那一段,否极泰来。二十四岁那年,春光大好,柳明玉和允阳王的密令,都不意而至。
他东山再起,叫她跟他走,她不答应。
他讨伐西南,叫她跟他走,她还是不答应。
他逐渐明白,她自有使命,另有志向,男人对她来说不算什麽。忽而释然——从前嫌她不够体贴细致,不会照顾人,是她根本没将心思放在伺候人上。不只他,是任何一个人。
吃得咸鱼抵得渴,这样的姑娘他喜欢,其他就得受着。
但他如今,看着青瑶,是扎扎实实後悔了。
他早该强行将她带走。
他摸着青瑶细软头发,低声说道:
“瑶瑶,自我第一次叫你跟我回去,我就做好了安排,只等你答应。你要撑住,等那老巫医来,将你医好,我就带你回阳城。”
青瑶本欲伸手抚他,却见手上血筋狰狞,两根手指垂脱,连忙缩回袖中。
撒娇一般耸肩顶他,嗔道:“我知道,你一向说话算话。只是明姑娘怎麽办,她会不高兴的。”
褚策沉默片刻,低沉开口:“不要紧,我都与她说了,她人好,不会阻挠。”
“是了,明姑娘真是好,万里挑一,我比不得。”
青瑶笑,脸上青白。本如丹砂般的檀口变得乌紫,一双眼睛却依然流光溢彩,慢行在褚策脸上,似是要将他牢牢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