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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愚人 ◇（第1页）

85愚人◇

◎他看她，似是孤魂野鬼立于坟茔之上，幽森望着阳间行走的活人◎

褚萧隔窗往里看。

但见那阁中女子雪肤花容，玉人倾卧，紫绡衣裙如一袭烟雾沉在身上，发髻上的珠玉似是云锣随风轻荡。而她面含微醺，腮晕潮红，唇角眉梢微扬，泛着初生草木的光泽，分明溢出了愉悦和期盼。

她因什麽而高兴，又在期盼什麽？褚萧懵然不知。但她似是变了，变得更加美，更加鲜活和有生机，更加能够在他心里撩拨起一场风雨。

他依旧站在窗外，和从前一样，静静望她，动也动不了。仿佛露水之一时，仿佛白头之一世。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他记起第一次见她时。晨曦时分的江南渡口，水面白雾氤氲，他欲包下唯独的一艘大船渡江，却见她扮作灵秀少年，携两丫鬟，两武人，从雾霭中徐徐走来。及近，神凝气静，如月射寒江。

她微微颔首示意，侍卫向船家递上一物，船家惊喜谢恩，立即撇了他，弯腰请她上船。登船之际，她回一回头望他，对那船家轻语一声，船家立刻吆喝，招手叫他也上船。

但那一路，再无只字片语的交谈。她孤立船头凭栏北望，眼中终于升起神气，似是满怀期待，又有忧心惙惙。他悄然走过去，距离十步之遥，她却漠然转身，返回舱里，目光没有一丝停留。

这般静定丶皎然丶疏淡，让他惊异又向往，蓦地想起一句，“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他不敢靠近，只远远观之。心底似有害怕，怕一伸手，就将眼前幻境击作齑粉。像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宇宙银装素裹，他想进去打个滚，却怕鞋履有污，落下脚印鄙陋。

他也提不起公子骄傲，只自惭形秽，犹如怀赃的窃贼。

鄙陋，他顿感鄙陋，哪怕人人说他深人雅致，内里败絮他自己清楚——生母低贱早死，从来谨小慎微丶察言观色以求逢缘，面上的贤明无非博取君父欢心，笔下的雕琢不过拾人牙慧，近二十年，从未，从未释放过点滴天性。

这些，恐怕她落眼就知。他是毒树之果，是盗泉之水，是肮脏的尘泥，是汲汲营营的愚人。而她是乘云驭龙的天人，不屑与他说话，是对的。

直到抵岸下船，她飘然逆风而去，强烈的患失之促使让他赶上前，深揖请求：

“在下见古书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常不信。今睹弟气姝高洁，疑是饮风吸露之神人，方知古人不曾欺我，心向往之。欲与弟互换姓名，以报渡河之恩。”

她全无笑色，稍驻足回礼，嗓音轻柔却泠然，开口拒人千里。

“弟区区布衣，南山耕读，文不成章句，名不见长吏，不足以与公子换名帖。”

遂转身登车驾，车驾亦见豪华。他自是不舍，驱车随其後。一连五六天，她走他便走，她停他也停，却始终在百步之外，未敢贸然欺近。

她是何人，要去何处，她绝口不提，他自有办法打听得。引诱了一个丫鬟，听其忧诉，此乃上京柳家大姑娘，不肯嫁西厥，欲往江北寻兄长奔。

她居然敢私奔，她怎能够私奔？

他一时惊羡，一时忧愁。

惊羡于她如此果敢天真，抱着少女情愫，无视礼法母命，山水迢迢寻求仰望之人。这是卑怯如他，想都不敢想的。但她神人异质，从此由妻变妾，与那不知为谁的俗世男子共同生活，侍姑舅，养儿女，龃龉琐碎，受尽白眼，无异于琼瑶陷泥沼。

他断然不许这样的事发生。立即报信出去，密告滢川长公主，阻止了这场荒唐事。而後丫鬟侍卫均被打死，她被扭送回家，他也未能如愿。

他请求滢川长公主，滢川傲然不理。绕过养母陆贵人，试探褚铭口风，说此去江东，听闻柳家嫡女有才名，及笄未有婚。不料褚铭道：“此女婚事，长公主自有安排，不必再议。倒是程氏长女素有娴淑之名，与你年貌相当，可留心。”

他耿耿于怀，却再不敢提。

而他此时望明玉良久，又生感慨万千。

明珠在椟，高不可攀，美玉微瑕，则可生私藏之心。从前的姑射仙子，已先後跟了两个男人。他终于有了匹配之勇气，要走进捧起她，擦洗干净，藏在匣中，终生高举而仰望。再用一生静守来告诉她，他从不嫌弃她，对她的爱意不沾尘俗，依旧魂牵梦萦，悠远相思。

他伸手，想抚明玉肩膀，明玉陡然回头睁眼，他又退却了。

*

明玉早便闻得一缕清冽兰香，有些奇怪。褚策不喜随身戴香，给他缝的香包，全躲藏在犄角旮旯，谎称掉了。翻出来与他计较，他便说什麽带香招摇，易使有心人识香辨出，又嘲弄携戴香囊者女里女气，不是真汉子模样。

她猜测许是舞姬带香，他与舞姬们搂搂抱抱，就此沾染上。不由暗自生气，侧身过去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