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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渡河 ◇（第2页）

她何尝不知史骏是个稳妥可靠之人，对她用心至诚。

她与明玉跌进山洞里，史骏放下手上要事，寸寸搜山找她。她说些明玉都嫌弃的浅薄瞎话，他却仔仔细细地听，一字不落地记住。她爱吃街头小食，被衆人笑话，不好意思再买，他就沉默买来，用精巧食盒仔仔细细装好送来。而他受明玉暗示，学人写信送礼，可惜天生木讷，言辞枯燥，不敢逾矩，屡被拒绝。

但昨日他不知怎麽突生澎湃，憋足了劲说许多话——

“莫姑娘，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个表叔，娶了江湖女侠为妻。他本是将门儿郎，娶江湖女侠自是无人反对，但他十分珍惜姻缘，先求一个参军收了女侠作义女，再以迎娶参军义女的礼数与女侠成亲，婚事办的极为隆重，极为周到，我也派人随礼，为一桩美事增一点光。”

莫初心中怦然一动，自然听懂了史骏的弦外之音。

二人相识不久，他做的点点滴滴，热忱有度，润物无声。甚至有时觉得，自己与明玉丶穆云山丶褚策一行人有道无形的隔阂，反倒是被这些人排挤在外的史骏，才与她是一路的。

但她断定那怦的心动，是源于感动，并非真情。既没有真情，如果只因为在穆云山那边遭冷，就拿史骏当依靠，似乎对他不住。

却听明玉说道：“你从前小，被穆云山带大，所以生出仰赖之情，不独特，许多女子这样。可你现在长大了，该找寻自己的天地。你别觉得对不住史骏，男女关系，不过是舍得。你好好对他，便抵得过他的情意。你不要执迷不悟，白白耽误了年华，原来青瑶唱的，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确有些道理。”

莫初轻轻摇头，抿嘴不语。

混沌窒息的堕水回忆又朝她袭来，她想起溺江之时——

眼前浑浊一片，身体漂荡下坠，腥凉江水涌入口鼻，耳边万籁俱寂，濒死的恐惧与绝望让她张手乱抓，却什麽也抓不到。

只有一个浑厚声音回荡，杳远丶熟悉，时刻牵引她的魂魄，一点点往上升，但始终没有温度。

“她什麽时候醒过来。”

“还要什麽药，我去叫老三找。”

“事情都清楚了，与莫初无关。打发他们走，近日除了老三，我谁都不见。”

等她醒来，看到一个逆光的身影，惊而回头，瞧不清神情，那沙哑的嗓子淡定说道：“醒了，饿吗？”

她脑袋里天旋地转，有一道光流星般闪过，抓住了——穆先生，穆云山。

她心头涌起一汪甘甜，很快沁遍全身，忽又依稀听到女声凄婉，似从山洞间丶地缝里丶曲巷中悠悠传来，如诉如泣，冰凉渗骨。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她惊慌开口问：“这是哪？”却一开口，神魂凝结了冰。

她明明白白辨认清楚了，脑中回响的幽怨歌声，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莫初眼角酸涩，仰头生忍下眼泪，平复心绪，对明玉怨怪。

“行了，你就别给我出馊主意了。上次金钗的事，我都没和你算账。什麽早悟兰因，你是嫁给君侯了，可有比我好麽？和许多人平分一个男的不说，成天察言观色讨他欢心，人家骂你你还得贴上热脸。你那日子我一天都过不得，要装过来人开导我，就先把你家那好酒好色的糙汉子治服了。”

明玉撇一撇嘴，反唇讥讽道：“我家的再怎麽糙，总好过你那黑脸老怪。成亲前就这般磨你，要是真做夫妻，你还求不到我这处境。”

于是这二人坐在石上，对着那迢迢星河，吵嘴吵得热烈。相互说对方情路坎坷，所托非人，换作自己绝不至于沉沦其中云云。

斗气是真斗气，心疼也是真心疼。明玉与莫初，如所有交付真心的姐妹，总觉得对方受了委屈，恨不能替她筹划，替她置办出完美将来，才不算辜负彼此情谊和映在眼中的美好。

吵到最後，便都有些沮丧。明玉托腮心叹，男女之间，一旦沾上个情字，就纠缠不清了，也不是常理能揣度应对的。不怪莫初执迷不悟，她自己也一样。

她对褚策，像是乘舟渡河，意在渡河，却被激流卷着下淌，唯有勉力逆流而上，耗尽力气，费尽时日，却发现早已身处异处。

“要打起来了，又得死好多人了。”明玉忽而说道。

耿耿星河，映得夜色澄鲜，一匹戴鞍骏马奔腾越过边防，马鞍空载，骏马通体黢黑，如风如影倏闪而过，几名守卫士兵骑马紧追，那骏马雷蹄蹿去树林，士兵穷追不舍。

即见树梢掠下一道黑影，几名士兵坠马倒地，却无血光。而後一声尖哨，黑亮骏马再次矫首奔来，黑影落坐鞍上，犹如箭出于弓，嗖嗖呼啸东去。

樊城东郊，早有一男子候在颓垣下，焦急等待。

他擡头踮脚张望，见光亮处突现一人一骑，不由双眼泛光。

遥望马上的人，是个妙龄女子。

这女子紧袖银灰衣袍，墨缎束腰，腰侧一柄古纹长剑，利落持缰奔驰。再望其形容，相貌已是不俗，更有一派飒爽清冷的气度，跨马，静定如松，下马，玉树临风。

男子不敢多看，垂头深拜道：“姑娘。”女子抱拳按剑回礼，礼毕，递上一封书信，声低铿锵，如金石掷地，“信函完好，阁下检阅，若无他事，容在下告退。”

男子亦无寒暄，不作挽留，原地躬身相送，旋见眼前银灰袍角，化为虚影一缕，再起身望去，女子翩然翻跃上马，轻捷如燕，马蹄节节叩地，不多时，那一人一马便隐没于莽莽夜幕之中。

男子方拆信，借着晦涩星光阅信，脸上升起一丝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