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游医◇
◎阎王领人,谁都一样◎
来人甚是无礼,扣门通报自行省去,言语亦是刻薄。
他一身灰袍,背个木药箱,油腻腻头发胡乱绑个髻,髻上沾着木屑草灰,邋遢潦倒。再细看他模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一双狭长眼,圆脸短下巴,全无出衆之处,是副丢人堆里都捡不出来的庸常相貌。
宝镜本就心里窝火,一间他顿生泼辣,站起身阻在门口,说话也尖酸。
“楼神医,我们没请你来,你又跑来做什麽?你来了,猫似的没个声,不作通报,唐突闯门,还知不知道礼数。”
此人名叫楼远道,是个江湖游医。
先前史骏承诺照顾明玉,便点了樊城医官来周家村医治病患。点到一年老医官,却自称年迈体弱,经不起折腾,推举楼远道替职。
那医官推举楼远道,不吝赞溢之词,说这楼远道,年轻力强而医术精湛,通晓歧黄之术,实乃杏林奇才,可堪大用。
不知这老医官是真的慧眼识珠,还是为了找人顶职才信口胡吹。反正,周家村的病患对一对话,谁都没听说过楼远道的名号。
楼远道医术精不精,没人知道。但他脾气明显比本事牛气得多。说话口无遮拦,逮着人便事无巨细瞎问。
在明玉跟前,那银须持重的胡医令正把脉沉思,他几步冲上去问一遍吃喝拉撒,斥责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恐吓明玉不按他的意思改就要死了。直激得一旁裴恭伸手扇他两嘴巴,他才安静了。
这两天裴恭没来,他似是要将受过的气,全在明玉身上找回来。
是以片刻都不忍,推开宝镜坐定,嘲笑道:
“是了,我楼某人,一介游医,生于乡野,没住过一天高楼华苑,不知道你们尊贵人家的礼数。丫头不妨去请那些懂礼数的大夫,他们嘴巴乖会说好话,可尽心管过你家夫人吗?”
这倒是实话。那些委派来的医官丶大夫,人数虽多,却来往匆匆,多是敷衍行事。村中染疾的小民,他们看两眼便了事,到了明玉这里,便耐着惶恐,多诊多问一会儿,再留足药剂,说些吉辞。反而是楼远道,在村口的破屋住下,背个药箱,走门串户,日夜巡访。
“危急中人人自保,也算情有可原。况且周家村都是将死之人,就算不死于瘟疫,大王迟早也会下令。”明玉喝尽碗中的热水,话里尽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
“若都是这样,在位不谋事,做什麽大夫,当什麽大王。”楼远道轻骂一声,似是嘲讽。
这嘲讽倒叫他眼神里有些光彩,明玉奇异望他一眼,他又似赧颜,僵硬吼道:“不要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说,昨日到今日,感觉怎麽样了?”
宝镜摇一摇头,回避出门。心道这楼远道真是蹬鼻子上脸,又要问那些不端体的事了。
他打从露脸开始,就时刻揣着一本小簿子,大喇喇问明玉,吃了什麽喝了什麽,一天吐几次,拉了几回,成什麽样子,身上有无溃烂,什麽形状。
明玉都答了,他就获宝似的喜滋滋记在小本子上。又命令明玉,水烧滚了喝,不要让宝镜触碰伤口,不可共碗筷丶恭桶丶面盆。要她时常净手擦身,凡事都自己来,不能由宝镜服侍。
可明玉一向优越,不曾亲自料理这些细事,难免有几处疏忽。宝镜便听得楼远道大声数落:“你还娇个什麽娇,不想传给那丫头就按我说的做。来,撩起衫子,我瞧一瞧你身上肿起的地方。”
宝镜立即吓得失色。想村里传言果然没错,楼远道就是无赖游医,顶着大夫名头,趁危占便宜。前日要把脉,昨日要触诊,今天就来撩衫子了,也不知他那小本子上,记得都是什麽污言秽语。
她极怕明玉吃亏,丢了清誉。旋即奔入屋里,一把推倒楼远道。
楼远道从地上爬起,根本没反应过来,惑中带怒。
却见明玉侧过头去,扯了薄被搭在身上。
“楼大夫,你方才说的话,我权当作没听过。你真心救人,把心思放在正途上,想想医人的法子。若不是为救人,就趁早走。”
楼远道看明玉嫌恶,宝镜警惕,方领悟过来——
这主仆二人是拿他当偷香贼了,而那明玉还做出宽宏样子,不作追究,放他一马。
便一口恶气涌到胸口,面红耳赤,“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啊?你们这些妇人,真把自己当个宝,若不是病患,我稀罕看你?你有什麽可看的?”
他满面通红,言语却极为嚣张,宝镜料他是被拆穿了才恼羞成怒,迎面斥道:
“男女授受不亲,便是大夫救死扶伤,也该知道分寸。楼神医真是有意欺负人,村子里那麽多女妇,你怎麽就不要求看人家,是被人打出来了吧。你欺我家夫人与我孤苦,尊你是个大夫多加忍让,就得寸进尺。你一个外来的游医,又非城中医官,我们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要害我们?”
楼远道一阵冷笑,朝地上用力啐一口。
“我呸,我害你们?你们还用得着害吗?放任不管,你们就等死。你家夫人怎麽尊贵,我不知道,也没兴趣。就和你们说,阎王领人谁都一样,理得那个肃陵侯怎麽有本事。”
“再说句没挑明的,你们都被送来这里,他现人影了麽,想是由你们自生自灭,不要你家夫人,你家夫人还把自己当个事,笑死人了。”
这话一出,宝镜心里咯噔一下,缓缓回首,明玉脸上蔓生阴影。而楼远道,还在胡说八道,骂的唾沫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