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突跳,厌恨由腹间升到喉头。他知道,褚铭又来考验他了。
由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件事,两个问法。
问褚策时,是当真询问,意见不合,父子争得面红耳赤,锤桌掀盘子,转瞬之後,又把酒笑谈,谈笑话谈时事,谈酒谈音律书画,直到最後喝的东倒西歪。而问他时,褚铭总似早藏了答案,只看他回答得合不合心意。
他早已厌倦,这种没完没了的考验。但每一次,都还是按着性子揣摩褚铭心思。神魂深处自是冰冷——父子两人,形似性近,却是岸上人与水中影,不相知不相亲,陌路中人。
那迟焕的禀奏,他与幕僚沈进议过,沈进说道:“虎将在外,大王此时必不欲有人作流言生乱。且此事无确凿证据,冒然附议,攀咬之嫌太过明显,公子身在中枢,无需与肃陵侯争此锱铢,不如中立,就事论事。”
他便依照沈进的意思说了,果然,褚铭面露满意。趁这松弛间隙,他又为樊城灾民病患请命,自愿捐出钱帛,赏民间医者,派往樊城救助。
褚铭听罢缄默,半晌,感慨万千。
“巧了,你和老三,这会儿倒是有了一条心。”
褚萧浅笑,正欲说些谦词,却见褚铭挥手道:“行吧,你且回去吧。这事暂搁着,容孤想想。”
搁着。褚萧淡笑,恭谨退身。
可见这次,他又蒙对了。但这所谓的“对”,真是他想的“对”麽?不过迎合了褚策的主张,顺了褚铭的心意。他自己呢,依然被倾轧得无容身之处。
出了王城,日头还早,他不欲回家,去一僻静私庐喝了些酒。微酣之际,睨见一中原打扮的胡姬,娉婷俏丽,眉目生烟。便叫过来,灌两杯酒,将嘴巴一堵,拖到小室里弄了。弄的时候,胡姬娇脸泫然,颤如雨中蔷薇,惹他心火,更是施了狠力。巅峰一过,便丢她到脚边,扔了银两离去。
他厌恶这些勾人欲*火的女人,也厌恶禽兽一般的自己,只恍惚思念明玉。忆起她坐在水墨素帷的後面,婉约娴静,长发翩飞,他如升太虚之境——恰到好处的自卑,恰到好处的细腻丶敏锐丶洁净。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回到府邸,听管事说程婴已在前厅恭候多时。他极不耐烦,忍着脾气应付。
程婴见他面有潮红,像是饮酒寻欢过。索性省了客气话,微含怒容斥道:“为何不与我商量,便自作主张为樊城病患请命?”
“你为何觉得我应与你商量?是不是我每说一句话,都得你教我?”褚萧诧异一笑,直直盯准程婴。眸子里的光似被水晶渣子折了,散出无数条光线,每一道都是幽蓝。
程婴蹙眉,背上出了点汗。伸手端茶喝,发现茶凉了,不见有人来续。
程婴心里一顿。这褚萧,是越来越不能控制了,往日驯良,对自己言听计从。可等到身家老小上了他的船,他便开始自把自为,定是受了幕僚沈进的蛊惑。
“罢了,既然已请命,也收不回来,倒可显出你心怀仁厚。”他无意与褚萧争执,退了一步,“只是以後当谨言慎行,说话做事谨遵大王的意思。大王若执意毁村,你不可再犯倔进言。”
程婴再清楚不过,褚萧有今日,全赖褚铭宠信,褚铭喜欢他什麽?能忍。似是一个傀儡,牵哪里就动哪里,绝不越雷池半步,对外敛着性子广结善缘,与人交好。
而自古父子君臣,都是东风西风之势,暗中角力争权,一头压一头。若是君父软弱优柔,便会由强势的儿子占上风,但褚铭自恃手腕主见均有,便心向那听话的儿子。这时,势力倒是次要,要争的正是君心。
所以,程婴从一开始便看好褚萧,与之结为姻亲。让自己的妹妹程馥嫁给了褚萧。
却见那褚萧半听不听,倚着桌案空坐着,眼中似有云雾徜徉。
程婴生忍下怒意,幽然叹道,“听说小妹害喜得厉害,我上回从家里送来厨子,你不肯收。後日是阿娘生辰,你就带她回趟娘家,给阿娘祝个寿,顺便吃一餐饭。”
褚萧回神,笑意清浅,“她有身子,不好到处去。还是在家养着吧。”略一沉吟,不经意般叹道:“但愿这次,她能生出个儿子。”
程婴胸起惊雷,面有惭色。
如今两个炙手可热的王子,在子嗣上都不稳当。
褚策,两个庶出儿子,却先下手为强,将长子过给谢夫人养,算勉强过关。但这褚萧,与程馥一连生了两个女儿。
便是程婴艰难决定,也想效仿过一个,可程馥悍妒,不许褚萧纳妾,连陪嫁来的通房丫头都不准接近。她自己倒是拼命,三年抱俩,那俩却不顶用,弄得程婴都颜面无光。
只好自我安慰,程馥也算降得住褚萧,来日方长,子嗣总会解决。
待程婴离去,沈进便从暖阁後走了出来。褚萧与他相视一瞬,露出犹豫神色。
“你说,我今日为周家村染疫灾民请命,是否不妥?”
沈进笑道:“岂有不妥?公子厚德,幽樊苦难之民,是为大功德。且大王曾叹,幽樊连年遭灾,恐是许多年穷兵黩武致上天降罚,毁村必是于心不忍。肃陵侯因私心抢先上奏请命,公子更不仅请命,还自出钱帛拟派遣医者,才是合了君心。”
褚萧笑而点头,又听沈进说道:“而这次,公子还应多番进言,显出万分苦心。自请调度赈灾的粮食药材,抓住幽樊後方。这样,幽樊功劳不尽为肃陵侯占,而大军进退,亦由公子千里之外运筹。”
“好主意。”褚萧会心一笑,“这才是绝好的主意。总不能让我三哥事事如意。只是明姬在周家村,不知三哥会不会…”
沈进勾唇,弯腰深揖道:“定会。我听人说,他素来重视这女子,十足的深情。便是手中只剩一捧粮,也定要先把那女子顾好。公子若不信,尽管先试一试。”
*
楼远道白日瞎忙活一天,夜里回屋,烧了一锅热水洗脚,上床睡觉。
他从来作息规律睡性大,瞌睡遇枕头,便和死猪一般,雷都劈不醒,浑然不知周遭事。
他蓦地身子一轻,飘到某层峦叠水的仙境,怎麽知道是仙境呢?那云帷雾幔,粉花碧树,紫烟腾腾,不是仙境是哪儿。
又从烟中走来一美姑娘,长得是沉鱼落雁,琼姿花貌,垂头娇羞之际,步步生莲走来,再一伸手,头上青丝与腰後流纨柔然飞起。
听得姑娘“嗯”地一声娇哼,青丝流纨化作道道彩光,将二人紧紧缠绕了。楼远道惊得大呼,“仙子使不得,使不得呀!”却眯眼撅了个葫芦嘴,使力一寸寸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