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侍中徐和知举杯上前,老眼泛泪。
“君侯何出此言,有何愧对之说。小边将军与犬子阿常,均是甘心投身君侯麾下。即便未能归来,亦有非凡荣光。况君侯平日对吾等的抚慰照顾,春雨无声。我为徐常老父,日夜不胜感激。”
事已至此,徐和知没什麽好隐瞒了。迎上岳翀质询的目光,坦然表露立场——他早就向着褚策了,这也是为什麽,徐益守白虎门,轻易放褚策过去。阳城四大世家的徐家,在老大褚荣入幽塔狱後,已完全转成了褚策的人。
为何?很简单,只有褚策从未忘记徐家的儿子徐常。东瀛海战没能把他带回来,褚策不顾王子身份负荆割发请罪,又守护了徐常的恋人庄小雅,杀死仇人付昌。可以说做尽了徐和知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由此揽祸上身。
所以这时,徐和知帮褚策垫一垫,情理之中。
褚策点头,回请他坐下。又说:
“如今总有人空叹人心不古,危急时却不敢仗义执言。这後几道菜,我要赠与我那几位老叔公。”
正是要为肃陵侯府出头,被付桦拉到寒雾里挨冻,差点命都丢了的几位褚家叔公。
“那时我在国北生死不明,君父受人毒害,妻儿遭宵小欺辱。褚家宗室中,正是这几位老叔公斥疑褚萧恶行。虽无十分成果,有心便可敬。这几位叔公老而弥坚,铁骨铮铮,正是我褚氏脊梁。”
老五老九及在座宗室均垂头,听出褚策是在暗斥他们没骨气。可骨气从不是骂出来的,爹生娘养,有就有无就无。看这满堂羞惭色,只能说前几十年,没骨气的人在阳城混得更好,荣登高位。究其原因,约是当权者喜这风气。
但往後,就不好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掌王印的肃陵侯与柳娘子,都是硬骨头,瞧不上那帮怂包软蛋。他们由心激赏的,是裴恭边栎这等赤胆忠心之人,史衡同徐和知这样审时度势却心怀底线之人,以及褚家老叔公们那样骨子里承担起朴素公道与家族责任之人。
接下来,又赏几道菜出去,均是这个风向。岳翀还好,褚策兀自滔滔不绝,他左耳进右耳出,反正他最疼的小儿子活着,在褚策身边犹有一席之地。他做老父的已心安,被人挖苦几句也无所谓。可他看着周奇已如坐针毡,一副惊恐无措的样子,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的,前阵子褚萧主事时,就他周奇小人得志,蹦跶得最欢实。如今倒要看看他怎麽收场。
眼见已进亥时。原都没料到这场宫宴持续如是久,炉中炭火燃尽,内侍捧走一盆冷灰,续上新炭,交递之间,殿中逐渐生出一股寒意。几个年纪大就要耐不住,褚策却仍不叫散。安平押了陆贵人和一中年宫娥进殿前来。这宫娥,正是褚铭跟前奉药宫娥。
陆贵人慢了一步,她赶去养心殿与那宫娥一同销毁迷药时,已被安平跟上。如今人赃并获,她无从狡辩。
只能勉强一试,看能不能把自己摘出来。
“肃陵侯,你听我说——”陆贵人颤声开口,仓皇要朝褚策跪去。却被安平一把扶住。
褚铭没死,褚策不是大王,陆贵人身为高品级的宫妃,当衆朝褚策下跪不和礼制。陆贵人临了还想耍一把小聪明,被轻易识破,褚策深笑,她面色顿时苍白失血。
罢了,总归斗不过这娘俩。陆贵人心死。
她年轻时在後宫也称得上美人,鹅蛋脸,含情目,颇具秀色。却生不逢时,撞上了全盛时期的褚策生母谢思柔。谢思柔的美貌与聪颖,她根本不能及。而叫她望而生畏的,是谢思柔身上总有一股昂扬的精神气,明眸中蓄存着如正午时的阳光。如火和盐,驱逐着人心里的邪祟。
如今,这份精神气传给了儿子褚策。陆贵人对着他,气势已蔫。
“是褚萧。”她喃喃坦白。“他想自己监国,就迷晕大王。给了王宫娥迷药,每日下到水药或汤粥里,喂大王服下。我从未对大王下药,碰都没碰过,我未曾毒害大王,我是清白的啊肃陵侯!”
她说到後来稍显激动,嘶着声自证。可于褚策而言,她说到这里就够了。原本,他就只等着她在群臣面前揭穿褚萧毒害君父的事实。至于其中细项,怎麽毒的,哪些人参与,他巴不得陆贵人一个字别说。
毕竟这里头还有长公主的事,他得兜住这惹祸的丈母娘。
便擡手唤人先把陆贵人请下去,望望座下神色各异的人。有的确是大为吃惊,有的似意料之中稍显淡定,後排窃窃私语声渐起。褚策清了清嗓子,道:
“诸位都听到了。褚萧意图弑父篡位,由他母亲陆贵人亲口揭发,确凿无误,为罪一。国北大战时,他勾结呼伦,密谋刺客在羌关走廊刺杀我,此举不仅戮兄,还是战时谋害主帅,两罪并论,为其二。後,国北战事低落,他不派增援,不令撤退,弃数万军民于关外不顾,任我土我民遭呼伦蹂*躏,沦为北蛮之奴,为罪三。借执掌王印,与呼伦缔结割让幽城之耻辱条约,为罪四。”
“此四罪,桩桩证据俱全,任一罪,都足以定褚萧极刑。诸位都是允阳股肱重臣,不知对此有无异议?如有,现在就提。”
褚策肃然发问,安平已举着迷药和幽城文书在席间走了一圈。衆人看清安平所举物件,再瞥见殿外冷夜中林立的肃陵将士,均心有馀悸。便是有一两处疑问,也不敢发。终是知道这老三老七兄弟两个,果真水火不容,任何一个上位,就要弄死另一个。这队迟早得站,躲都躲不过去。
何况现在看来,老三一箩筐道理。
徐和知率先站起深揖道:“侍中徐和知,对君侯裁断无异议。”
馀人闻之,赶紧陆续诺诺表态:“我等皆无异议。”
“好!”褚策一掌落到几案前,扣桌定音。“既都无异议,那即刻起,褚萧便是弑君叛国之重犯。我已封锁阳城各城门,重兵把守阳城通往各处官道。今夜起全城搜捕,若有胆敢私藏包庇褚萧的,按谋反论处。”
语毕,一旁秉笔大监已将他的话写成了王令,鹿监颤颤巍巍,高举王印过头顶,等褚策落印。褚策却没有接,负手若有所思,淡望了岳翀一眼。
好个小兔崽子!一套戏下来行云流水,滴水不漏。抢得来的监国他不做,一定要国相临危授命,叫他名正言顺才行。
岳翀看着这不知什麽时候凑过来的秉笔与鹿监二人,鼻中冷哼。面上却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对褚策和衆臣道:
“如今内有国贼,外有忧患,而大王身体欠安,不能亲理国事。数位王子中,大王子因罪贬为庶人,七王子罪孽深重,实为国贼,而君侯既长且贤,忠孝仁义,胸宽志远,韬略不凡。故我岳翀,以国相之名,恳请肃陵侯掌印监国,代大王治允阳国事。”
他这般开了口,衆人均起身附议。于是这夜,宫宴散席前,宫墙外的兵戈声也渐渐偃息。褚策在衆人的恭顺附和之中,接过允阳王印,往通缉褚萧的王令上郑重落印。开啓了对褚萧在阳城里为期三日的猎杀。
回去路上,明玉撩帘看到外头猎猎火把流窜,偶传来铁蹄刀枪声。靠在褚策肩膀上,心潮澎湃。
终于顺利拿到了王印。明玉眼中泪光闪烁,如释重负,可叫她松口劲儿的不是这事。
“谢谢你,三哥。非但不怪罪我阿娘,还一直维护着她。”她感激叹。
褚策在夜宴上,只字未提褚铭被毒的最直接一环——
便是在慎思堂审明玉时,长公主亲手给褚铭下毒的事。甚至为了盖过这件事,他不惜放过周奇。因周奇当时也在慎思堂前,若查办他,他极可能狗急跳墙,把长公主的行径抖落出来。好在现在,褚策与周奇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周奇闭嘴,他不追究。
但若究褚策真心,他很难不怨怪长公主。褚铭是他亲爹,这亲爹对褚萧不好,对他曾是很好的,二人父子情份不浅,怎会心里无怨?只为了明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硬将怒气压下来。
握紧她的手温和笑道:“不提了。长公主与大王的纠葛久长,不要让他们影响到我们。不过你倒提醒了我,这件案子既提出来了,涉及陆贵人与宫娥,需一个谨慎有分寸的自己人查,现人手有些不足,派谁去好。”
明玉想了想,还真想到一个。便将这件案子交给了周奇的侄子,周解去办。一则试试这年轻人的本事,二则,面上给周奇一颗定心丸。可谓一举两得。
却不曾想,这周解确有本领在身。对着陆贵人与王宫娥,全未动刑,问话也点到即止,没有牵扯出更多人来。但他在对问话中,听来一个消息很在意,立即转述给明玉听——
陆贵人提到,褚萧常去一家馄饨铺。月前,他带过一碗馄饨入宫,在他生母住过的房中供饭,引得陆贵人极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