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渡河◇
◎午时三刻,她杀了他◎
褚策并未对褚萧展开全城搜捕。有更深的考虑。
他这七弟在阳城经营多年,明里倒了台,暗里还有多深的根,多固的蒂,没人说得准。远的不说,就说他前岳丈程家与陆贵人娘家,对他还存几分希冀,留有几分支持,褚策倒乐得探探看。
他是老练耐心的猎手,等的不单褚萧一个猎物。回想昔日狩猎,遇潜伏狡兽,便四方栅栏一围。放出鹰犬丶角弓,夜时再以烟火恫吓,困兽不久便会痕迹毕露。
放在眼下,他只紧锁城门,封锁要道,确认了褚萧未能出城,派安朗盯住有嫌疑的那几家,由这七弟在城中鼠窜。准备等他一露行踪,就顺势将那些枝枝蔓蔓一把火烧尽。
谁知计划却落了空。
元旦那夜起,褚萧就像一滴水掉进湖里,漫无踪迹。原本盯住的那几家,也全无藏匿他的痕迹。
更甚的是褚萧前舅兄程婴一家,唯恐避之不及。褚策都还未发落程馥与几个孩子,程婴抢先交出了亲妹子和外甥,朝褚策表诚心。这等的衆叛亲离,实叫人无言。
故而,周解特来禀报馄饨铺的消息,明玉也只是试试看,让安平找几个熟手去盯梢。盯了两天,果真盯出了端倪。
这日傍晚,褚策在王宫还未归,安平去明玉院里回话。走到石屏边停下,等宝镜去请明玉。宝镜诧异他这般生分,打了帘子笑请他进屋。
“安总管怎见外,快请进,娘子包了荠菜汤圆,进来吃一碗。”
安平淡笑摇摇头。
自从褚策警告过他,他就尽力按捺自己。无奈痴男怨女的情感,就似一个不能打开的盒子,一旦揭开,再也阻不住。对明玉的爱与渴望,烟熏火燎地烤着他,他只能迫使自己离她远一些,避免引火上身。
但国北回来,明玉与他之间增添了一份亲近,似千缠万绕的丝。像这会儿,听闻他不肯进屋,她便亲手端了汤圆来,一手抚着肚子,坐在对面望着他吃。
窗外笼起一团阴冷的靛蓝,屋里薄金的灯辉洒在明玉素净面颊上。因为怀孕,她不多敷粉描唇,却仍是花容雪肤,神情恬淡映在安平馀光中。安平垂头不多看,一口口吞汤圆。
荠菜鲜香从口腔冲到脑子,他暗下决心——
等阳城大事一定,明玉顺利生産,他立即自荐去东瀛守海防,绝不在此多逗留。
“江北不太吃馄饨,阳城馄饨铺不多,就那几家,派人锁定看看,就查到了。”
安平吃完汤圆回禀。明玉点头,让人换上热茶。他举盏一尝,清香甘爽,正是他喜欢的白毫银针。
心头又是一动。如今明玉对他越好,越让他生怕。轻咳一声,刮刮茶碗,继续说。
“极平常的小铺子,临着城西锁子街。正月里不开业,总关着门。店家是个老丈,就住在店面後头。每天除了出来打水丶倒桶,乍看没什麽特别的。”
“不过这次派出去的都是得力的老手,还是盯出了端倪。这小铺子瞧着正常,却以这它为中心的数里之内,混着些身手上乘的武人。化成寻常百姓模样,蛰居在周围店铺和民宅里。一个个猿背熊腰,蜂目锐利,绝非什麽良善黔首。我想现如今的阳城,还有谁需这等防护?定就是褚萧在那里。娘子你看,想怎麽办?”安平问。
“是走明路,禀明君侯,下令金甲卫抓捕,还是明日我过去,直接处理了他?”
明玉有多憎恶褚萧,曾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头,安平清楚。在西南的事暂放一边,只说褚萧趁明玉孤苦无依,囚*禁逼娶寡嫂,坏她名节的行径,安平都等着亲手把他削作七八上十块。
“娘子要是想一并送了他女人孩子,我也可以去。”安平低语。
解恨不过斩草除根。明玉若是因怀着身子,不肯脏手损阴德,安平可以。反正他一个阉人,不用积阴德。
却见明玉摇头,垂首沉思一阵。
“不用,你先继续让人盯着,按我说的做些准备,两日後你与我一起去。”
两日後便是正月初八,吃过朝食,明玉与安平出街。她未曾与褚策多说。曾在并州袁府的时候,岳子期就说过,褚策不喜欢手上沾血的女人。那时明玉手刃袁家内宅那些腌臜仆妇,都是在岳子期半遮半掩下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明玉不再惧惮褚策,可哪怕至亲夫妻,亦无必要事事坦诚,事事暴露,明知他不喜欢,没必要非去挑破给他看。便独自登车去了。
锁子街位于城西。是贵地边的贱地,锦绣旁的破补丁。那些个名号响亮的戏楼饭庄,断不会在这里开店,这里聚的多是些穷商小贩。穷人也过日子也做生意,多年下来便自成一派热闹。平素就人*流不绝,若碰上年节集日,街上接踵摩肩,是做小生意的好地界。
初八,按允阳说法还在过年,加上近来城里不平定,铺子都未开张。便是有些勤恳的店家,预着早些开门备元宵节的货,这日鸡鸣时也听着响动,闭户不出了。
刀剑的声音,似白光般,在灰沉黎明里闪动几阵便熄。等天将将亮,就见穿常服的武人在街头街尾各岔处巡守。有多事的後生隔着门板看,放眼就瞧见几个武人拖着尸,健步往街外走。其中有几条,像是还没死透,胸口打着颤,浓稠的血滩到路边的残雪堆里。
後生啧啧叹几声,不晓得到底发生什麽。原听说宫里头生了变,大过年的肃陵侯了杀回来,轰跑七公子,叫城里城外都戒了严。可这都是王子大官们的事,他们打来打去,向来只和东西城的世家贵人有关系,或和那王商老爷们有关系,再说宽点,许还能清河南的头牌红姑们有点关系,却独与他们锁子街平头小商户没一点关系。
锁子街都什麽人啊,平日认识王子家的门房小厮,都能充顶大个脸面了。
也就万万料不到,那曾执掌王印,一手遮天的七公子褚萧,还真就藏身在街头老丁的馄饨铺里。这一藏,就消无声息地藏了八天。
那是元旦夜里,老丁难得烧了碗花肉,烫壶热酒自吃喝。去年他撞了大运,冬夜摆摊时遇到的贵人,当真在这锁子街的好地段给他租了间铺面。
铺面还带了一房,一院,半片阁子,干干净净的,交满三年租,转到他手上。老丁满心感激,不晓得如何回报。那贵人却含明隐迹,未曾透露姓名,拢共来过店里四回,每回都是夜深人稀时独身而来。
这元旦夜也是。老丁吃完酒菜歇下,听得极轻的叩门声,卸了门板一看,竟然是他。神色比平日多些警觉和疲惫,面目却依旧俊秀而雅致。淡然打声招呼,进到店里,老丁给他下碗热馄饨,他便就此住下。
他是谁,从哪儿来,为何住在这?贵人不说,老丁也不问。他只是个街头卖馄饨的,不用晓得那麽多。曾得了贵人的济,如今煮几餐饭供他,也是一场报还。
何况这贵人好伺候得紧。
不挑,一点都不挑。夜里就睡在老丁那硬板床上,洗漱自理,一日三餐各两碗馄饨,吃了七八天也不见腻。不大说话,总凝目沉思什麽。每子夜时後门响动,似有人进他房里,又很快出去。
他为何一个人?他的妻子呢?老丁倒是想问这个。因记得他给自己钱开铺,就源于他的妻子是上京人,爱吃馄饨。可看他躲在这里,形影寥落,也从未有女子来问询,想来是叫妻子遗弃了。
看来富贵人家也一样,也会遇到难事,真遇到了难事,夫妻也是各自飞。但这能怪谁呢,只说这世间的情谊,总是稀薄得可怜。老丁便止了问,默然烧火叹气。
再就到了年初八,晨起他出门倒桶,右眼皮跳得紧,街上也静得发慌。回来在竈前烧火坐了一会儿,总觉着哪里不对。正想去与那贵人说,就听後院的柴门冲破,一个血淋淋的身躯被扔进院子,老丁惊得很,起身见外蹿来一群武人,沿着院墙密压压围了一层。
不多时,那店铺正门也开了。正门开得规矩得多。木板一块块卸下,置在在墙边靠稳,移开零散的竹椅条凳,让出一条宽道。打头的武侍作势扬扬灰尘,簇拥着两人从一大片明晃晃的日光里走进来。老丁眯眼看,是身着华服的一男一女。女子极美,男子身形高大,仪表不俗,却有意欠着身子,恭顺跟在女子身侧。
稍後,屋里的贵人也走了出来,一个年轻将官持剑抵在他身後。这时的老丁尚不知道,日後隐约知道了也不敢与人说——就在年初八上午,在他局促却还算收拾体面的馄饨铺子里,聚集着几位後来权高位重的人物。柳皇後,传奇的大宦官安平,京畿卫总领卢凌,以及後一百多年,无人愿提其名,以为“褚氏之耻丶国北罪人”的褚萧。
老丁像一只卷入飓风里的蝼蚁,背脊发凉。没人看他,他本能地跪在墙脚。下跪时,馀光瞥见贵人正凝望着那女子,眼里透着绵绵情意,心里便是一沉。
这是不是他常提及的妻子?论相貌二人倒是极相配,可不知怎的,那女子总意态疏远,两人分明五步之遥,竟如隔天人之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