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辰诺了,浅笑着扶她,矮身陪着移步去内殿。铜镜妆台前,他一面娴熟地拢髻理鬓,一面悄然将衣带诏的誊本放在案台上。
指尖挑一点芍药花油,抹在太後发梢。明镜中,他看见这五旬妇人极力保持威仪,有些细小神色还是显出慌了。
没想到那死皇帝还留了这麽一手,好死不死,这东西流落在兵强马壮的允阳。明辰心笑,顿感希望。
“进,你说真话,这东西,你那妹子怎的不自己留着?”太皇太後透过镜子,望着他。
“留着无用。长公主薨,先帝崩,我那妹子与天家就没了血亲。眼下她郎君困着,她须先解了燃眉之急。”明辰也不说虚的,来时明玉有交待,为显诚心,话照实里说。
“倒是个稳扎稳打的务实人。”太皇太後笑。“可她不要,她那公爹未必不想要。”
明辰笑了笑,低眉。
“是想要。可她不是正与她公爹掐吗。可惜我那妹婿素有骁勇之名,总脱不去武夫莽气。要说老辣缜密,所图远大,还是允阳王高。昔日从天子马苑蒙混出去,到如今家大业大雄踞一方,我妹子哪里斗得过,自己和孩子都快保不住,才慌忙向太皇太後讨个便宜来了。”
他言语里擡褚铭,贬褚策,是想把褚铭推到太後对立面去,引她放下对褚策的戒心。这法子奏效,太皇太後心里已有松动,只不愿被这群年轻人牵着走。
“但她要的是擢恩令。虽说齐承前制,大齐却从未有过,前朝也仅一例。这绝非小事,本宫需好好想想。。。”
想想?这就微妙了。明辰默然,不知她要想多久,也不知自己该去该留。
太皇太後却笑,转身点了点他的额,嗔道:“傻孩子,你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就是想留你,也怕惹人眼。你去吧,待我想好,再召你们来。”
也没想多久,隔日又召二人。岳子期便知条件实在优厚,撬动了何太後心门。也难怪,连他见了那金银的数目,都感慨明玉下了血本。他还不知道,明玉把柳家金印都给了明辰,告诉他如需要,可任意调云城的钱。
未料何太後退回了礼单。
她备了酒筵款待二人,对岳子期客气许多,笑道:“本宫是长辈,金银便不要了。按说你们柳娘子,该唤我一声继外祖母。只是以往姝城姐姐,把她看得有如宝贝,养在深闺,极少见到。听说她与姝城姐姐很像,是麽?”
明辰不知她何意,只好说是。
“那实属难得,滢川养了个好女儿。只可怜她,没享着女儿福,客薨他乡。”何太後假惺惺叹。
长公主的死因不光彩,不管是褚铭还是明玉都未曾对外声张。何太後本就与长公主为敌,断不会查其真相,为她出头。北边怎麽报的,何太後就怎麽听,心中全无所谓。
“她是天家女,景帝与大行皇帝最心疼的就是她,我做继母的,不好叫她流落在外头。不如让柳娘子扶灵送她回上京吧。那孩子也苦,自出了嫁,再没回来过。现下在夫家遭了委屈,不如借此机会回娘家来休养休养,我祖孙俩也好亲近。你们看,如何?”
她这是不要钱财,要明玉了!岳子期与明辰都听明白,暗惊她胃口大,明玉一大一小,来了上京哪里还能回得去?她留着她,等于既握着柳家,又控住江北,好一笔万利的买卖。
岳子期愠怒,正要驳嘴,明辰朝他摇手,上前笑道:
“太皇太後擡爱。我妹子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没出息。有了身子就不管事。我还没认祖归宗,她便急着把家印甩给我,一心扑在妹婿身上。”
他从袖中取出金印,以证自己所言非虚。
“妹婿也不是省油的灯,原就有妻儿,又正值盛年风流,花事不绝。不怕太皇太後笑话,我妹子成日看他看得可紧,还是禁不住他四处留情。岳大人,都不晓得帮他挡了多少幌。太皇太後让我妹子上京是体恤,可我怕她前脚一走,妹婿就飞了天,再回去,他新欢原配,儿女满堂,都不认得我妹子是谁了。”
明辰话里话外说褚策风流多子,无非是想告诉何太後,扣了明玉,也没什麽价值。却见何太後淡然一笑,“阿进,几年不见,你变得油腔滑调,真不老实。”
席间一碟茶果,何太後望那果尖,落着两枚装饰用的嫩绿柳叶,想起姝城姐姐。
昨夜到今日,她听了不少阳城这对小夫妻的传言,是有说褚策好渔色的,也有说明玉水性杨花将失宠的,纷纷杂杂,莫衷一是。可何太後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要亲眼见过柳姝城那绝代的风华,见过相爷对她的痴迷不顾,就会毫不怀疑,与她有九成相似的柳明玉,足够操控江北那武夫。
且何太後还有些野心,不止于消除衣带诏那隐患。她想同丈夫景帝一样,扶植一股力量,养一只江北犬马,褚家的打手向来好用,她初初摄政,更是要用起来。
“你二人做不了主,不如早些送信回去,听柳娘子的意思。”
何太後不勉强,也勉强不来。若是这小夫妻不舍分离,谁都没办法。褚策会卡在节骨眼上,明玉手上底牌也亮完,之後的路怕是要更难走了。
“若她肯来,新帝立即拟擢恩诏书,着金紫光禄大夫往阳城宣召,滢川丧仪比亲王再加一等。至于那件东西。。。”何太後故意作出信任,倒不催着要那衣带诏。“柳娘子上京来一并带来就好。”
话已落定。明辰与岳子期知道再说也无用,只好派快马送信回阳城。等信的几日,岳子期极其沮丧。想他与明辰二人都自以为有智,却谈出了这麽个结果,只觉後悔,有愧,无颜面见明玉。
反是明辰劝慰他。
“于允阳有好处。这些年允阳国富兵强,拓土开疆,无不因与天子亲密。现下上京风云更叠,太皇太後独揽大权,君侯能借此机会与她同盟,以後利以万计。”
“是。可她呢?她怎麽办?”岳子期失神望明辰,止不住伤怀。
他是游戏情场的浪子,头一回因一个女人的命运陷入哀伤。也正是这点哀伤,被他父母晓得,理解成柳明玉那烂狐狸精迷了阿季的眼,要毁阿季前程。便如褚铭一样,百般厌恶明玉。而岳子期,这自小衆星捧月的小儿子,由此觉着父母如此唯利而庸俗,逐渐生出失望。
这才和父母闹翻离家。临行大吵一架,告诉岳翀——放心吧,人柳娘子只喜欢三哥,根本没正眼看过岳家阿季。是他巴巴地仰慕人家,就像一个人只要眼睛没瞎,就会向往清风明月,叹伊人如虹。从不是什麽私情与邪念。
但在这哀伤的尽头,他似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一片茫茫雪原,一个纤细小巧的姑娘,骑着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远方。
哎,可怜。
“她吃了那麽多苦,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可为了在一起,又不得不分开。老天叫那麽多薄情夫妻相守一生,怎的就容不下他们这有情的一对?”
岳子期洒泪,揪心地惋惜。心里那小小的姑娘,忽地在风雪中回头。
“她还没回信。兴许,她不答应呢?”明辰默了许久。
风从庭中吹过,携着淡淡的桃花幽香。岳子期摇头,收起扇子,不再骗自己。
“你知道的,她肯定会答应。她是多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