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管衡急促喘着气,像极深陷陷阱的野兽,满目焦灼躁怒。
他记得清楚,头回看见胥衍,是在百年前的万剑山上——那是初春时节,胥衍为看望同族兄姐,从离洲远赴北衍。
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就已初显芝兰玉树之风。举手投足皆见谦恭温良,哪怕向来吝于赞言的师父,也会低叹一句麟角虎翅。
而他不过败族子弟,茫然又兢战地上了万剑山。
只敢抱着把不称手的半旧木剑,躲在石柱后头,远瞧着众人如何簇拥着那如玉君子。
最后是师父拧着他的耳朵,将他从那石柱后头拽出来,斥他:“管氏仙脉凋零,你小子要能学得永原一二脾性,尚还能助管氏恢复些往日风光。”
他不懂管氏风光与那小君子有何干系,可当胥衍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竟生出些窘迫。
想将半新不旧的袍子遮起来,想把怀中的旧剑折断弃地,更厌于自己那手足无措的慌张局促。
胥衍瞧出他的不自在,有意与他问好:“你是良静仙君新收的徒弟?”
他低垂着脑袋应声。
“家中替万剑弟子制了些宗服,虽是宗服,但我也想衬着不同人的脾性——不知你喜爱什么样式?”
他没看万剑山头初开的迎春,不瞧回暖南飞筑巢的燕群,而是拿眼睫漏出的余光,瞥着那人身上的衣袍。
从金线细绣的襟口,再到花样简单却精致的玉带钩,最后,是那掩在袍下的镶玉黑靴。
“鹤。”他忽道,木讷的脸上,僵硬又生疏地扯开浅笑。
“鹤?”
“嗯,仙鹤。”他将旧剑抱得更紧,声音有些哑,“袍上、剑上,想要鹤纹、祥云。”
“如此倒巧,我也喜欢。”胥衍温笑,又叫身旁的管家仔细记好。
他便茫然然地着了百年鹤袍。
-
“是。”
管衡垂剑,微低着头,一把嗓子又轻又哑,如自语般。
“皆是偷来之物。”
是他藏在一隅窥他人皮,偷他人礼,拿旁人的大义成全自己的道心。
他能学得皮,却学不得骨。
能仿得八分永原,而无半分知远。
他知晓永原爱鹤爱云,喜白喜素,连刀风都承得脾性,温和明快。
可他呢?
他爱什么?
他厌高洁却又孤傲的鹤,而爱水底自在的鱼,爱仅蜷居万木数月却对高空残日尖鸣的蝉。
他厌恶枯燥的白,爱青锦朱红,爱转日莲的金灿和鸢尾的绛紫。
他的爱不温和,沾不得半点仁义恩情,合该炽热自私。
他的剑意锋利凌冽,不应被丝毫温情遮掩。
……
他爱的东西恰与胥衍相反,偏偏亲手折断脊骨,迫着自己朝另一向畸长。
他仰起头,头回没想自己是否应该喜欢这东西,只神情专注地望着那飘散的落英。
姹紫嫣红,端的艶丽。
竟如此好看。
如此好看呵。
管衡忽仰头大笑。
荒唐。
何等荒唐!
百多年间,他竟捧不出一颗真心!
见他又哭又笑,渐显癫态,连漾抿紧唇,毫不犹豫地催动了灵诀。
倏然间,无数落英翻飞、拢聚,在管衡身后凝成一把长剑。
那花剑的尖端不断散开琼片,轻巧割开他的袍衫,从后背刺融进他的灵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