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羽便轻轻给夫人揉着腕子。
夫人舒服得眯了眯眼,身子不那麽紧绷着了,瘫在藤椅里翘着脚晃荡——凡是教过规矩的闺阁小姐,谁也不会这样坐没坐相。
不过螽羽是习惯了夫人这样的。
起初她还会在腹中偷偷鄙薄一二,如今眼里看了心里也不觉得厌烦了,倒还觉得有几分可爱可亲。
于是夫人望着那些院子里悠游自在的小毛绒鸭子,螽羽望着夫人。
“你怎麽想呢,蝈蝈?”夫人突然问道,“你觉得老爷会站哪头?”
螽羽一惊,连忙低头:“奴婢见识短浅,怎敢揣测老爷的想法。”
“干嘛,他又不是皇帝又不是神仙,有什麽不敢猜的。再说就算是皇帝是神仙,那也没什麽猜不得。”
“……就算奴婢敢猜,奴婢也是乱猜。奴婢不是本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胡说白道出来让您笑话。”
“不妨事,”夫人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那便说出来让我笑笑好啦。”
螽羽想起话本故事里有位女子名唤“婴宁”,因着爱笑而被婆家斥责不稳重,後来便不笑了。这故事多讨厌。幸亏夫人是这个家里顶天的人物,想怎麽笑便怎麽笑,想怎麽坐便怎麽坐,夫人是爱笑爱玩的,也能笑能玩——这般想着,螽羽心里十分舒坦。
既然夫人这样说了,她便斟酌片刻,开口道:
“奴婢以为,老爷有古人之风丶乐善好施,凡是于民生有益的事,老爷定会为民请愿义不容辞。只是……规矩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自有其维持平衡的缘故在里头,贸然打破,定会有得失变化,恐生出什麽祸端来。”
“你还自谦呢,原来是真有过思量的。”夫人笑了笑,又叹口气道,“这事里头杂着太多人了……我想一下就头疼。”
“平头小民,想要‘平粮价’,为的是过上更宽裕的生活。官差衙役,需要上交定额的税钱,不然官位丶前程难保。至于缴纳红封的门户,其中并不见得都是富裕人家吧?有没落的官绅之家,有方才考得童生秀才丶还未一展宏图的书生……他们想必不愿意多出税钱。”
“正如你所说!何况大家都是亲戚朋友,出门打个照面,谁不曾受过谁家恩惠?谁又不曾受过谁家的气?”夫人恨恨道,“谁知道他们各怀什麽鬼胎。”
“还有……奴婢知道,我朝历来严惩‘暴民’。请愿者聚衆十人以上,便要被定为‘闹事’,官府到时候治罪处理起来……恐怕伤的又是平民百姓了。”
夫人翻过掌心,拍拍她的手。
“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这些事竟也清楚。”
“只是从前听过一些故事……京中常有各地的消息。我朝国土辽阔,各地有各地的民情,自然也各地有各地的民怨。每逢一地有‘民变之兆’,总是牵涉甚广,当地的官员落马下台,前去赴任的新官丶前去镇压的将领则有了一跃而上的机会,往往出手狠绝,不将‘变民’斩草除根丶枭首示衆不会罢休……”
“原来竟是这样。百姓为自己争一争利,在他们看来竟罪不可恕麽?”
“王公贵族久离外省平民百姓,不知晓他们的生活苦楚,反而更怕民变生事。何况争功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既然入仕为官,便是汲汲营营求于功名利禄。在他们看来,平头百姓身家性命不过数字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夫人有些烦躁,未染豆蔻的指甲在螽羽衣服上抓挠,“事情若是闹大了,反而引来外山的虎狼。届时不知如何收场。”
“奴婢相信老爷肯定想得比奴婢周全,只是老爷远在异乡……”
夫人往後一仰:“罢了!总归我现在躲一时是一时。这时候若是做出头鸟,到时候弹弓里的石头就打在我们身上。”
雨下得越发密了,说话声已听不太清楚。
小鸭们跑到廊上,挤在一起取暖歇息。
“蝈蝈,”夫人也朝螽羽身边靠了靠,“你说话声音好听丶条理清楚,听你说话真舒服,再给我讲讲故事吧,趁着还没到午饭时间。”
“让奴婢讲故事吗?讲什麽故事?”
“就讲讲……你在京城的生活?”
这哪里是能讲的呢。
所幸夫人又说:“讲讲北方人喜欢吃什麽丶喜欢喝什麽,喜欢什麽音乐,或者讲讲那些高官的恩怨,讲讲你从京城到这里来一路上遇到的事……或者你从话本上听来的故事。什麽都可以。”
南南端了盘洗好的桃子杏子过来,也挨着螽羽坐了。
两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于是她想了想,讲起一些没谱的京城里瞎传的皇家逸闻,说那皇宫里头的銮驾排场如何如何盛大,说哪位贵妃娘娘艳冠群芳却暴死宫中,说朝中那位正当红的大学士是如何如何博得了皇帝的青眼丶将原本颇得皇帝厚爱的老太监拉下马来……
不知何时胡二左管事的也来了,他左右应付来客,累得一脑门汗混着雨,扯下帽子坐在底下讨茶喝。
南南瞪他一眼,埋怨他打搅她们听故事,给他取了汗巾丶倒了凉茶送过去,赶忙坐回来催螽羽往下讲。
胡二左乐呵呵接了茶,一边喝一边听,茶喝完也不走了。
衆人听得津津有味。
螽羽竟不知他们都这般喜欢听这些遥遥庙堂之上的稗官野史,也不晓得到底有何意趣,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总能令他们睁大了眼睛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