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这世上,金子银子是最好的东西,可老爷开心才是顶顶要紧。你说得对!”
这句话听起来很天真。
“小娥?小娥,你还在西院里吗?”
——是老爷的声音。
方才还在埋怨,可一听老爷的声音,夫人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了。收拾碗碟丶吩咐南南换好手炉里的炭,螽羽便也自然地站起来,替夫人把大氅抖平,给夫人披上系好。
一收拾完毕,夫人就像穿好衣服急着出门嬉戏的孩子似的跑出去了。
一出门便冲进老爷怀里。
螽羽隔着窗纸,看他们的影子。听到老爷呵呵地笑。
仿佛当他们在一起时,两人间是没什麽礼法丶规矩要守的。
在螽羽面前的老爷是那个在京城里往上爬着笑丶往下眯着眼的老爷,手里握着千金买人性命,仰起头来还得汲汲营营迎来送往;而在夫人面前的老爷,却像是一个别的什麽人——是一个年近半百丶鬓发斑斑的疲老男人,一个年少时撩起妻子盖头丶攒钱给她买糖吃的青年,甚至或许是一个懵懂烂漫丶调皮贪玩的孩子。
可哪怕是这样一个一路走过来的亲近亲密的丈夫,在背过夫人的地方究竟都有哪些模样丶身在何种处境里面,夫人真的知道麽?
螽羽想,夫人是不知道的。
或者说——夫人是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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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十五一过,老爷便又匆匆啓程去京城了。
今年的年景似乎比去年还要差一些,正月前後都有不少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朋。老爷临走前,也向夫人仔细吩咐了诸多有关开粮仓丶广布施的安排。
临行前总是依依不舍,夫人脸上泪珠一串串地掉。
转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说:“瞧我,都多少年了,每次还是要哭鼻子呢。”
螽羽拿起帕子给夫人擦脸。
螽羽没哭,只是做出一副垂眸神伤的样子。去年老爷临行时,螽羽是真的落了好些眼泪。那是因着她害怕老爷一走,日後要受数不尽的磋磨。
可现在她已习惯了同夫人在一起生活。老爷在或不在,在她再激不起从前那般巨大的波澜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在京中认识了张老爷那时候——
她发觉张老爷对她是很有些喜爱丶很是呵护的,于是便时常期待着张老爷来看她。
张老爷来了,会摆奢华的宴席,会给她带礼物,为她做足了面子。张老爷来过的那个月,老鸨和其他姑娘都会对她和和气气的,连句稍微重些的玩笑话都不会说;甚至那些登徒子们消遣她时,面皮上都带上几分恭敬。
人人都是看菜下碟的。
她在达官贵人的府上弹琴唱歌丶吟诗作赋,被随口夸奖几句,不过是妓女寻常的待遇,并不能比得上有位富甲天下的巨贾真心实意为她花钱做寿丶打通关系赎身。
有了张老爷的爱护,她一下便高人一等了,和那些永世无望从良的女子们不一样了。
这对于十五六岁的螽羽而言是多麽值得高兴丶多麽值得骄傲的事。
她会一辈子感激老爷对她的救命之恩。
——她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似的,在心里对自己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会儿,南南一阵哭声把她的注意力给拉回来了。
她仔细一看,原来南南正在和胡六右道别。
家里的管事胡二左也站在他们边上,平滑和善的脸上难得透露出一些不知所措,倒显得更多几分人味。
胡六右是在外头服侍张老爷的大管事,螽羽从前在京中便见过许多回,不过来了张府,才听说两位大管事是兄弟亲戚。虽说是兄弟,但模样并不很相像,胡六右看着更机敏些,瘦长身子,眼角嘴角有数道寒风刮出来似的皱纹,一奉上笑脸,皱纹便像笔画落在纸上似的凹下去。
螽羽一直以为胡六右该是和老爷差不多年纪,不过这会儿看他站在南南和胡二左身边说话的样子,神情姿态倒显得年轻。
“姐姐,你别哭啦。”胡六右熟练地安慰着南南,看得出他们几个很是熟识,“北方的那些城墙,预计着今年春天就能修好了。到时候老爷会早些回来的,我也就回来了。”
“我就是丶我就是害怕嘛……”南南吸溜着鼻涕说,“对了,说好了给我带整张的獐子皮,还有麋鹿角,别忘了啊。”
“你写的单子我放好了,一样也不会落掉的。”胡六右又转向胡二左,“二哥,你在家好好照顾南南姐姐和太太。毕竟,如今……”
南南又止不住地呜呜抽噎起来。
胡六右连忙住了口:“我的不是。伤心的事不提了。”
胡二左叹口气道:“你也照顾好自己。今年这光景,闹起荒来不知会怎样地乱。你在外头一定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还能被人吃了去吗?”
“就你那酸肉,谁要吃你!”南南骂道。
“好了,姐姐饶了我——时辰到了,我该提醒老爷去宗祠烧香了。再会。”
“多多保重。”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