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贾荃步步紧逼,潘岳只能步步后退,后背已抵在了司马攸的墓碑之上。幸好贾荃倒未必真有杀人的心思和胆量,两人僵持了一阵,竟是谁也不肯妥协。
就在潘岳不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在万籁俱寂的邙山中显得尤为清晰。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在墓园门口急切地叫道:“母妃,手下留情!”
潘岳侧头望去,正看见小齐王司马冏从马背上径直跳下,一路冲过来跪在贾荃脚下,伸手紧紧抱住了贾荃的腿:“母妃,求你放过檀奴叔叔!”
“你不是在宫中值夜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贾荃低头看着司马冏气喘吁吁的模样,恨恨地问。
“儿子听到下人禀告,怕母妃和檀奴叔叔生争执,赶紧过来看看。”司马冏依旧抱着贾荃,却侧头对潘岳道,“檀奴叔叔明早是要上朝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潘岳得了司马冏这句话,慢慢侧退几步,随后拱手一礼,拔腿朝墓园外走去。耳听贾荃大喝一声“站住!”他也不曾停留,反倒在司马冏的心腹董艾的帮助下上了一匹马,沿着山道直下邙山而去。
啪地一声,贾荃一个耳光扇在司马冏脸上,并不重,所以司马冏纹丝未动。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声道:“母妃不要性急,檀奴叔叔迟早会帮我们的。”
“迟早是什么时候?”贾荃抛下手中的刀,伸手把儿子拽了起来,“他让你去暗中扶持太子司马遹,自己却死心塌地跟着贾谧,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太子和贾家,将来必定只会有一方胜出。檀奴叔叔的安排,其实算脚踩两条船,以后无论哪方得势,我们都可以有个照应。”司马冏回答。
“不管哪方胜出,都没有我们齐王府什么事。”贾荃恨声道,“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姑且做个渔翁。”司马冏说到这里,忽然凑到贾荃耳边低声道,“今日夜里,中护军赵浚去往东宫,劝太子起兵废黜皇后!”
“什么?”贾荃一惊,“太子答应了吗?”
“太子虽然当场拒绝,但心中却有些不甘,因此叮嘱我找人商量商量。”司马冏见贾荃眉头紧锁,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便朝贾荃告辞道,“马上就要早朝了,儿子先赶回洛阳,回头再与母妃商议。”
“好。”贾荃目送司马冏翻身上马,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道,“你有机会的话,把赵浚这件事问问潘岳。”
“母妃还是相信檀奴叔叔的吗?”司马冏笑了。
“他未必会帮我们,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害你。”贾荃叹息。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像辅佐贾谧那样来辅佐我的!”司马冏仿佛誓一样说出这句话,马鞭一挥,风驰电掣般朝着洛阳城疾驰而去。
司马冏此刻担任朝廷的左军将军,品秩四品,领军千人,掌管宫廷宿卫。他虽然不上朝堂议事,却可以领军在举行朝会的太极殿外驻守,因此太极殿中的情形,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最快的度回到宫城,司马冏刚下马,就看见心腹董艾迎了过来。他将马缰绳塞到亲卫手中,和董艾一边往宫城内走,一边问道:“檀奴叔叔怎么样?”
“回殿下,属下已经顺利护送潘郎君到达。”董艾熟知司马冏的脾性,不待多问便事无巨细地禀报道,“潘夫人杨氏早早便在宫墙下等候,不仅送来了潘郎君的朝服,还带来了笔墨纸砚,潘郎君方才便在宫墙下重新写了一份奏议,现在已跟随贾谧进宫去了。”
“母妃昨夜的举动,幸亏潘家不会告诉贾谧,否则麻烦就大了。”司马冏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佩服杨容姬随机应变,又想到潘岳重新誊写的必然是那份被烧掉的《晋书断限议》,心中不由有些怅然——这辈子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与天子之位无缘了。
不过不做天子又如何?不做天子,照样可以站在权力之巅,将龙椅上的天子视为手中傀儡。自汉末到魏晋,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一念至此,司马冏的精神头再度充盈,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戎装,带领手下禁军走向了太极殿。
此刻朝会正要召开,除了一些高阶品秩的官员得以进入太极殿,其余官员都在殿外等候。司马冏在殿外台阶下站稳,恰好可以看见潘岳穿着簇新的着作郎官服,头戴漆纱笼冠,宽袖束腰,虽然与身边的官员们装束类似,却鹤立鸡群一般显眼,就连呆板庄重的官服,都穿出了几分脱俗的仙气。
潘岳显然也看到了司马冏,但没有任何表示,司马冏也面色端肃,绝没有让人察觉他们之间有任何联系。过了一会,静鞭响过,朝会开始,太极殿外更是寂静非常,殿内奏事之声便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今日朝会所议的第一大事自然便是晋书断限。先是秘书监贾谧呈上了由潘岳撰写的《晋书断限议》,由寺人监董猛诵读之后,诏会各大臣议论。对于贾谧和潘岳提出的晋朝以武帝司马炎泰始元年为开国之年的建议,司徒王戎、司空张华、领军将军王衍、侍中乐广、黄门侍郎嵇绍、国子博士谢衡等纷纷表示赞同,而骑都尉济北侯荀畯、侍中荀籓、黄门侍郎华混还是坚持以魏国正始开元,博士荀熙、刁协也坚持以魏国嘉平之后作为晋朝。几番争执之下,皇后贾南风听从贾谧的建议,宣秘书郎潘岳入太极殿,与诸位反对者辩论。
听到黄门官宣召潘岳,司马冏的眼光再度落在潘岳身上。只见他的檀郎叔叔略微整理了一下袍服,仪态从容地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入天下最高权力的中心——太极殿。司马冏侧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是潘岳一生中第一次进入太极殿,不由心中慨叹——明珠投暗这么多年,檀郎叔叔终于到了大放异彩的时候。只可惜,自己只能站在台阶下目送他离开,那坐在尊贵皇位上的人,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父亲司马攸,而是痴愚的司马衷,还有他身后隐在珠帘中的贾南风。
这样的际遇,实在是让人不甘啊!司马冏握在腰侧佩剑上的手指倏地收紧,剑柄上凸起的花纹便深深地硌入了他的肌肤,仿佛刻在心底的誓言——司马冏,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做个左军将军,为这对痴愚加歹毒的帝后看家护院吗?
不!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否则他何时何地,才能等到潘岳甘心辅佐的那一天?
就在司马冏内心波澜起伏之际,潘岳已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他以有力的证据和说理驳斥了侍中荀籓、博士荀熙、刁协等人的意见,说服满朝公卿一致同意以晋武帝泰始元年作为晋朝开国之始。这桩悬了二十多年的公案,终于在这一天尘埃落定。
当潘岳行礼退出太极殿后,坐在帘幕后的皇后贾南风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擢升潘岳的官职,这样以后每次上朝,她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太极殿内看到他,就像当年他在父亲贾充的司空府中担任掾属,少女时的她则躲在帘后偷偷观望一样。然而贾南风终究用指甲狠狠掐住了藏在广袖中的手——来日方长,绝不可泄露痕迹。她现在看似身居高位,身边却依然有群狼环伺,这一点点念想,就是敌人窥伺的弱点。她绝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晋书断限一事,不仅让潘岳在朝堂上一鸣惊人,也让贾谧长足了面子,对潘岳越信任。由于潘岳平素的言行中规劝贾谧遵循去世的祖母郭槐教导,礼敬太子,结善东宫,贾谧终于忍不住道:“安仁既然一直对太子心存期冀,那我便带你去一趟东宫,亲眼看看我们的储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潘岳从未见过太子司马遹,只是一直听说他从小聪明伶俐,甚得祖父武帝司马炎宠爱。司马遹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宫中失火,司马炎登楼远望,小小的司马遹却牵着祖父的衣摆将他拉进了阴影里。司马炎询问原因,司马遹回答说:“夜晚仓促之间,应当防备非常变故,不应该让火光照见陛下。”司马炎惊讶地现孙儿是在提醒自己防备刺杀,又惊又喜,连呼司马遹是奇才。后来司马炎又屡屡夸奖司马遹会兴盛司马家,说他有曾祖父司马懿的风采,因此司马遹从小美誉便播于天下。司马炎之所以一意立痴愚的司马衷为太子,就是看准了司马遹为太孙,将来会成为晋朝的第三代帝王。
从晋书断限的朝会回来后,齐王司马冏便将中护军赵浚撺掇太子司马遹起兵,废掉皇后贾南风的事情告知了潘岳。听说太子当场拒绝了赵浚的提议,潘岳深深松了一口气:“太子的决策无误,果然不负聪颖之名。”
“其实我觉得赵浚的建议可以一试。”司马冏试探着问,“中护军所率禁军负责保卫宫城内诸多殿宇,无论天子皇后还是诸位嫔妃的居所都在他的管辖之下。而太子的东宫守卫加起来也有万人,若是与赵浚里应外合,完全可以一举控制天子,废黜皇后。”
“那是理想情况。”潘岳摇了摇头,“且不说太子废黜皇后有违于天道民心,你们又如何判断赵浚此人可否信任?”
“赵浚乃是夫人赵粲的叔父,也是杨骏和杨太后的表亲。不过赵粲后来投靠了贾皇后,因此赵浚的心思确实难以判断。”司马冏沉吟道,“也正是如此,太子才拒绝了赵浚的提议。万一赵浚是奉贾皇后之命前来试探,太子一旦答应便是万劫不复。”
“你说得不错,所以太子目前只能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潘岳看着司马冏,面色郑重,“我嘱咐你暗中辅弼太子,其实就是为了让你时时提醒他。”
“可是太子一味忍让,贾家那边却步步紧逼……”司马冏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贾皇后就会对太子下手了。”
“太子是一国储君,皇后没有正当理由,绝不能也不敢动他。”潘岳安慰司马冏道,“隔日我会和贾谧前往东宫,待我亲眼见见太子,再做计议。”
“好。”司马冏点头,眼中闪过几分迟疑,似乎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司马冏才道:“有件事说给檀奴叔叔知道。现在东宫担任左卫率的刘卞曾经是我父亲门下主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叔叔要去东宫的话,我让他暗中看顾。”
“为何需要看顾?”潘岳不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由于贾谧自幼便有东宫侍读的身份,如今又奉贾南风之命时时监视太子,因此他轻而易举便带领潘岳进入了东宫。在东宫一一施礼相见的官员之中,潘岳特意留意了司马冏提到的刘卞——那个负责调动东宫万余士兵的左卫率出身寒门,后来多亏司马攸提携才一路做到了高官,因此司马冏通过他接近太子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位是着作郎潘岳潘安仁,他今日来东宫,是奉旨为太子和我讲习《汉书》。”贾谧大喇喇地对迎接的刘卞介绍了一下来意,带着潘岳就往东宫内走。
刘卞目光清明,对待贾谧既不过分客气也无丝毫怠慢,当即命人服侍贾谧和潘岳进入殿中等候。然而过了许久,依旧不见太子司马遹的人影。
“他不喜欢见我,每次我来他都躲在后花园不肯出来。”贾谧似乎对这种待遇早已习惯了,冷笑了一声,一个个毫不客气的“他”字显示着对太子的不屑。
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坐累了的手足,贾谧对依旧端坐的潘岳道:“我们也不必等了,我带你直接进去吧。”
“这……恐怕不妥吧?”擅闯东宫乃是大罪,潘岳自然有所顾忌。
“我自小便是东宫侍读,这里都是来惯了的,没事。”贾谧满不在乎地笑了,伸手将潘岳从座位上拉起来,径直往殿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