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知道贾谧仗着皇后贾南风的气势,早肆无忌惮惯了,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去。路上虽然见到一些东宫侍从,但贾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便不敢声张,只默默退到路边看着贾谧和潘岳走入东宫深处。
贾谧似乎早已料到太子身在何处,一路穿廊越殿,径直走进了宽大的后花园中。
还未在花园里走出两步,潘岳便听见远处传来了阵阵吆喝叫卖之声,倒仿佛这里并非东宫花园,而是洛阳东市。见他面露惊异之色,贾谧轻笑道:“有些事情我说出来安仁也不会相信,不如你亲自过去看看。”
潘岳点点头,拂开面前开得正盛的木香花枝条,朝喧哗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花园空地上凭空修建了一个肉铺,铺面上挂着两只鲜血淋漓的羊头,似乎是刚宰杀不久,地上还丢弃着剥下的羊皮。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头戴标志身份的金冠,宽大的衣袖高高挽起,手里握着一把杀羊用的尖刀,高声吆喝道:“新鲜的羊肉,五十文钱一斤,快过来买啦!”
“我要买我要买!”肉铺附近早围拢了一批宦官和宫女,当即嘻嘻哈哈地拥到铺子前,一迭声地叫着“我要一斤!”“我要两斤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一个个来,每人都有!”那年轻男子大声吆喝着,开始用手中尖刀切割案板上的羊肉。只见他下手如庖丁解牛般纯熟,刀尖轻轻一划,已割下一块羊肉扔进秤盘中,高声宣布:“正好一斤!”
“太子殿下每次割肉都斤两不差,真乃神手啊!”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听得那年轻人脸上更是容光焕。他将那块肉串上绳子递给一个宫女“买家”,收了她递过来的铜钱哐啷啷扔进钱匣子里,动作娴熟无比。然后他再接再厉,又用尖刀割下一块稍大的羊肉,抛入秤盘一看:“正好两斤半!”
在宦官宫女们再次爆的吹捧声中,贾谧转脸看着面如土色的潘岳,冷笑一声:“太子的生母淑媛谢玖出身于屠户之家,太子这个本事也是得到外祖家的真传了。”
潘岳正不知如何回答,肉铺那边却突然传出一阵喧哗,却是某个内侍前来提醒太子到了读书的时辰。太子听得不耐烦,就着切肉的油手将那内侍一把推在地上,又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举起拳头狠狠揍了下去,一边揍一边骂道:“作死的奴婢,我不是说过这种时候不许打扰吗?让贾谧多等一会儿怎么了,天天读那些狗屁书有什么用?”
见那内侍被打得不住哀嚎讨饶,连贾谧都看不下去,从木香花丛后走出来劝道:“太子要惩罚奴婢,东宫自然有执掌刑罚之人,何必劳烦太子亲自动手?”
太子骑坐在内侍身上,偏头看了看贾谧,又看了看贾谧身后的潘岳,终于站起身来。他接过一旁宫女送上的丝帕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故意看着潘岳问:“这是谁?”
“臣着作郎潘岳奉旨前来东宫讲授汉书,见过太子殿下。”太子虽然明知故问,潘岳却依旧恭谨答话。他和司马冏的私下往来无人知晓,因此在太子眼中,潘岳无非是个趋炎附势的贾谧死党,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谁知太子一听潘岳自报身份,方才的一副冷脸顿时露出了笑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檀郎,果然名不虚传。初次见面,本太子就送你一份见面礼吧。”说着,他转身吩咐:“去将那匹新得的胭脂马牵来!”
没过一会儿,内侍便牵来了一匹毛色赤红的骏马,连辔头鞍鞯都一并配齐。太子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潘岳,笑嘻嘻地道:“这匹马与潘郎君十分相配,就送给你代步吧。”
“太子如此重礼,臣愧不敢当!”潘岳总觉得太子的笑容里有些奇怪的成分,来不及细细分辨,只是本能地推辞,“何况在花园内骑马,于礼……”
“潘郎君莫要推辞,你先骑上去试试,试完了我们好去上课。”太子打断了潘岳了话,笑着吩咐从人将潘岳硬扶上了马背。
潘岳平素出门都是乘车,于骑术并不精湛。他小心地握着马缰绳,控制着马儿在花园内缓步而行,生怕损毁了东宫中精心种植的花木。
太子司马遹笑吟吟地看着潘岳骑马,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他微微抬了抬手,一个心腹内侍便拿起马鞭,在胭脂马的后臀上重重抽了一下:“潘郎君不必这么害怕,这马儿跑得可稳呢……”一语未毕,那胭脂马吃痛之下已撒开四蹄快步跑了起来。
见座下马儿骤然加快了度,潘岳下意识地越抓牢了缰绳。然而就在他想要将越跑越远的胭脂马调头返回时,啪地一声,手中的马缰绳竟突然断裂,潘岳身形一晃,控制不住地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从奔腾的马上摔下,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潘岳手中抓着那断裂的半条马缰,心知是着了太子的道,却根本无法自救,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然而,就在潘岳就要重重摔在地上时,一个人影蓦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潘岳滚了出去。两人在地上滚了四五圈终于卸去了下坠之力,虽然俱都摔得身体青紫,好歹没有伤到筋骨。
待到被东宫的侍从们扶起,潘岳才认出救了自己的人正是东宫左卫率刘卞。刘卞见潘岳没有大碍,默默站起身拱了拱手,便退回他当值的东宫角落里去了。
“安仁,你怎么样?”贾谧匆匆赶了过来,语气中含着真诚的惶急。而太子也假作惊慌,厉声斥责备马的内侍,装模作样地叫人将他拖出去痛打。
“臣无碍。”潘岳忍着身上的痛,朝贾谧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又朝太子司马遹行礼道:“是臣自己骑术不精,大意坠马,与旁人无关。还请太子赦免了这位中贵人吧。”
“看在潘郎君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这个狗奴才!”太子一脚将那个内侍踹倒在地,“还不快给潘郎君磕头赔罪!”
“潘郎君奉旨前来为殿下和我讲授汉书,这时间也不早了,还请太子入席。”贾谧等那个内侍给潘岳磕了头,知道这场戏也做完了,便出言催促。
“还请太子入席。”潘岳也附和道。
太子推辞不得,只好满脸不情愿地走进了读书用的配殿,坐在席之上。贾谧落了次座,见潘岳双膝一屈也要坐在厚厚的毡垫上,忽然抬手阻住了他,亲自用手使劲按了按那个垫子,这才道:“可以了。”
“看鲁国公的做派,是疑心本太子在垫子里做了什么手脚?”太子冷笑着问。
“在下自然不敢疑心太子。”贾谧不温不火地回答,“只是上次看见太子舍人杜锡被太子藏在毡垫里的钢针扎得鲜血淋漓,所以好奇看看而已。”
“杜锡那老东西成天絮叨本太子‘亲贤臣,远小人’,把本太子比作亡国的蜀国后主,不扎他扎谁?”太子哼了一声,又看了看潘岳,“不过潘郎君不用担心,你是鲁国公的座上嘉宾,哪里会像杜锡那样不识时务?杜锡已经被我贬出了东宫,你在鲁国公那里却前途无量,你们二人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潘岳默然。心道太子果然还是个聪明人,连一番奚落也说得绵里藏针,叫人抓不住把柄。他在毡垫上坐好,将早已准备好的《汉书》取出,清清嗓子开口道:“臣斗胆,奉旨向殿下和鲁国公开讲《汉书·霍光传》。”
刚说了两句,忽然一个小内侍在殿门口探头探脑,逡巡不去。太子司马遹看得不耐,呵斥了一声:“有什么事情,滚进来说!”
小内侍连忙跑进来,原本想要附耳说几句悄悄话,却被太子一瞪眼,只能跪在地上开口道:“天师说了,现在就是挖墙动土的吉时,请太子移步去蒋美人那里。”
“没见我这里要听先生讲课吗?”太子眉毛一挑,“叫天师等着,我上完课过去。”
“天师说这上上大吉的时辰难得,若是错过了得等好几个月。”那小内侍愁眉苦脸地道,“蒋美人那边一应祭器祭品都已备好了,太子若是不去,若是小皇孙有个动静,奴婢们就是死了也担待不起啊。”
“潘郎君,鲁国公……”太子面有难色,朝潘岳和贾谧看了看,“今日这书,大概是讲不成了。”
“哦,敢问太子,是要挖什么墙动什么土?”贾谧直言不讳地问。
“我宫中蒋美人怀了元皇孙,因此我命人从她的住处到本太子的寝殿间开出一条捷径,方便探视。”太子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一迭声地吩咐,“让天师等一下,本太子亲自祭祀之后,才准他们动土!”说着,匆匆向贾谧和潘岳点了点头,便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他就是这样,天天迷信鬼神,但凡东宫里换个瓦片植棵新树,都要请术士来设坛祭祀,弄得乌烟瘴气,连皇后训斥也不管。”见太子走了,贾谧带潘岳来东宫的目的也已达到,当下不再多加停留,径直离开。
一口气走出东宫,贾谧伸开双臂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向潘岳笑道:“我们这位储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安仁现在也看清楚了吧?”
“唉。”潘岳轻叹了一声,“确实想不到。”
“不过那有什么办法?他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儿子,这太子之位只能落到他头上。”贾谧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潘岳的反应,“所以就算太子不孝,连向父母请安都时常偷懒,天子也无可奈何。”
“皇后还年轻,说不定以后还会生出太子。”潘岳压低声音道。
这句话让贾谧精神一振:“说得是。皇后虽然目前生了四位公主,难保以后不会生出儿子来。到时候皇后的儿子就是真正的嫡皇子,立长还是立嫡又是一番争论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贾谧意味深长地看了潘岳一眼,“就是安仁大显身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