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偷生
匪择木以栖集,鲜林焚而鸟存。
——潘岳
就像司马冏所担忧的那样,刘卞家老仆果然亲口说出了齐王半路毒杀主人的事实。不过让司马冏庆幸的是,那老仆受伤太重,全靠为主人伸冤的一口气才撑了两天,还没有等到和司马冏当场对质就咽了气。
司马冏虽然夜里淋雨了烧,脑子却还清醒。见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已经寻到了目睹自己出入城的城守,甚至连购买砒霜的药铺伙计都被抓来做证,司马冏便知道自己这次想要抵赖是不可能了。于是他摆出一副怯懦悔愧的模样,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索要刘卞爱姬玉娘不成,才恼羞成怒毒杀了刘卞,想要霸占玉娘。至于刘卞针对皇后贾南风所做的密谋,自己是一概不知。
司马冏身为齐王,身份高贵,就连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对他问话都十分客气,因此司马冏在宗师府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待他病愈之后,司马泰便嘱咐司马冏亲自写一封向朝廷请罪的奏表,好代他呈送上去。
有贾南风公开将楚王司马玮斩示众的先例,司马冏知道此刻生死攸关,哪怕说错一个字都有性命之忧。毕竟司马泰作为自己的叔公,对自己有亲眷之情,贾南风和贾谧却对自己狐疑猜忌,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走一个。因此他在奏表中用词极为谦卑惶恐,再三忏悔自己色欲熏心、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只望朝廷能看在他故去的父亲齐献王司马攸份上,饶恕自己的罪过。
这封避重就轻的请罪奏表呈送上去之后,引了从宗室到百官的大讨论。由于刘卞出身寒门疏族,朝中人数众多的世家子弟轻视他的出身,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司马冏父子两代一向操行高洁,在司马氏宗室中有很高威望,因此除了东武公司马澹这种死心塌地附庸贾氏的,其余宗室包括宗师高密王司马泰都为司马冏求情。更有以风流任诞为荣的所谓“名士”,认为司马冏血气方刚,为美人一怒杀人,实在是率真自然,狂放不羁,真真大合胃口,更应该从轻落。
终于,数日之后,被软禁在宗师府中的司马冏得到了司马泰透露的公议结果——齐王司马冏擅杀大臣,以宗室亲贵之故从轻落,削减封邑五千户,降齐王为齐国公。
“等明日诏旨正式下,你就可以回府了。”高密王司马泰宽慰地看着司马冏这个族孙,“年轻人来日方长,被降爵也没关系。今后两年勤俭守德,叔公一定会想法将你的王爵恢复过来。”
“多谢叔公!”司马冏见自己这桩大案得了这么个轻巧结果,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他知道即使贾南风和贾谧对自己猜忌深刻,但贾氏明面上还得拉拢司马氏宗室,不能为了自己和他们翻脸。
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司马冏在宗师府的最后一夜却依然辗转难眠。杀身之祸既去,他脑子里翻来覆去便都是那日潘岳带领司马澹前来捉拿自己的场景。一想到面对自己的质问时潘岳沉默不语,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司马冏就痛苦得浑身抖——那个曾经对父亲誓要粉身碎骨保护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却将他亲手送给了敌人。
“檀郎叔叔,我像爱父亲一样爱你,你却为什么待我如此无情?”司马冏躺在床上,紧紧咬着被角,生怕旁人听见自己无助的呜咽。
连续多日不曾睡好,半夜时分,司马冏终于疲惫地沉入梦乡。然而还没睡多久,有人开始用力摇动他的身体,让司马冏惊得一坐而起:“谁?”
“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这个太过熟悉的声音让司马冏心头狂跳,下意识地从床上滑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母妃。”
室内的灯光被人点亮,映照出一个直挺挺站立的女子身影,正是齐国太妃贾荃。
点灯的侍从一言不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一站一跪,被灯光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母妃。”见贾荃一言不,司马冏心中虚,只好又叫了一声。此刻这一幕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场景,然而他连一点逃避的余地都没有了。
“别叫我母妃,我担不起。”贾荃阴冷地回答,“齐王殿下如今能耐大了,翅膀硬了,早看不上我这个老太婆了。对了,明天开始你就不是齐王殿下了,而是齐国公。”
“母妃这么说,儿子只能一头碰死在这里了。”司马冏眼眶一红,憋屈地落下泪来,“儿子不敢告诉母妃,是怕母妃担惊受怕……”他声音哽咽,将涌到喉口的另一句辩解堵了回去——他之所以将刘卞之事从头到尾瞒着贾荃,就是想静悄悄做出一件大事,再静悄悄消除一个麻烦。他宁可面对艰辛危险,也不想面对母亲刺耳扎心的激励,更确切说是逼迫。那从至亲之人口中吐出的无情言语,才是世上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惜这句话,他至死也不敢对贾荃说出来。
“怕我担惊受怕?哼,我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贾荃冷哼一声,两步走到点着灯的书案旁,回头见司马冏还跪在原地,不耐烦地呵斥道,“还不过来?”
“是。”司马冏连忙站起身,走到贾荃身边,却看见贾荃铺开了一张纸,又将一支毛笔蘸好了墨,朝他递了过来。
“接着!”见司马冏有些愣怔,贾荃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母妃要儿子写什么?”司马冏接过笔,忐忑地问。
“明天你就会收到朝廷将你降爵削邑的诏书,该怎么回一封奏表,难道还要我教你吗?”贾荃冷冷道。
司马冏自幼惧怕贾荃。母亲越是这样说,司马冏心中就越是没底。他紧张地看着贾荃,小声嗫嚅:“是写谢恩的奏表吗?儿子愚昧,还请母妃明示。”
“若只是寻常谢恩奏表,我有必要深更半夜跑来看着你写吗?”贾荃皱眉盯着司马冏,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的齐王爵位和两万户封邑都是你父亲传给你的,你难道就任凭它们在你手中减损?”
“儿子也知道此为大不孝,可如何说服朝廷收回诏命呢?”司马冏为难道。
“你擅自毒杀朝廷雍州刺史,幸赖是宗室子弟,从轻落,我作为你的母妃,自然也会因为管教不当上表请罪。”贾荃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司马冏,“这是我的奏表,你就按照这里面的意思,自己再写一份吧。”
司马冏放下笔,打开那张纸,凑到灯下细细观看,渐渐地脸上血色褪尽:“母妃的意思,是要我以宗师府刑杖领罪,从而免去降爵削邑的处罚?”
“不这样,怎么能让你的好姨母和好表弟同意?”提到贾南风和贾谧,贾荃的声音中满是嘲讽恨意,“当然,只要你有别的办法保住你父亲留下的爵位和封邑,也可以试试。”
司马冏自然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贾荃的提议太过触目惊心,让他满心惶恐:“自我大晋建立以来,从无讯拷宗室的先例,更何况自求刑杖?儿子若是伏地受刑,以后哪里有颜面见人?”
“什么从无先例,那被斩东市的楚王,被乱刃分尸的汝南王,被流放北疆苦寒之地的东安王又算什么?”贾荃怒叱道,“何况我朝最重‘孝’字,你若为了保全父王爵位封邑而自甘受杖,无论宗室还是士族都只会对你生出同情,甚至因此对贾南风他们生出怨恚。你不过皮肉受苦,却不仅保全爵位,还赢得人心,这样的交换,难道不值得吗?若是你以后真的被贬为齐国公,无论朝会祭祀都要远远排在宗室队伍后面,这样的耻辱,岂不是比受杖更无颜见人?”
“母妃……”面对贾荃咄咄逼人的理由,司马冏无言以对,却只觉得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冷得他轻轻抖。
“而且,我还有最后一个理由。”贾荃警惕地朝门口望了一眼,现那里被齐王府心腹侍从把守森严,便凑近司马冏耳边低低地说,“你父亲是景皇帝嗣子,你是景皇帝嗣孙,你和皇位的距离,与武帝的儿子们并无区别。可若是你从齐王变成了齐国公,你前面就会多出乌压压一大片诸侯王,你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坐上天子之位了!”
“母妃!”司马冏大惊失色,只觉得贾荃那几句话语调虽轻,却如同泰山压顶一样压得他筋骨俱碎。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哆嗦着嘴唇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你那点儿出息!”贾荃几乎想一个耳光将司马冏打醒,“若是这么不中用,一顿板子打死你也就罢了,省得我还要为你操心!”
“记住,你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
“我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司马冏轻轻重复了一句贾荃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迷惘的神色渐渐消融,眼中重新凝聚出光芒。
“现在,我来念,你写!”贾荃一拉呆若木鸡的司马冏,将案上的毛笔重新塞进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