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试探◇
◎明玉瞬时拉下脸来,心骂:你娘才四嫁◎
白羽微微一笑,似是月出林上,皎然生光。他转过身去,拈起几案上一张纸,递与明玉。
“我果然没有看错。明娘子既出身云城,这首诗可曾读过?”
明玉接过一看,竟是惊神不语。那纸上墨迹行云流水,写的正是她父亲柳臯的诗。
她盯着手中字句,心生感念。不想父亲柳臯一生悲苦,文辞却得以传世,连这山中竹屋里的南夷儿郎都满怀景仰。
但她擡眼触到白羽,又谨慎起来,随口回道:“读是读过,是从前柳驸马写的,这诗用词生拗,意境晦涩,先生不教,我不大明白意思,也就记不住了。”
白羽收回那纸,脸上略有失望,自嘲笑道:“是我强人所难了。我生长在乡野,周围人大多目不识丁,今日见明娘子钟灵毓秀,一时难抑欣喜,妄以为觅得流水知音。”
他稍缓片刻,指节扣着小桌开口唱。
“我乘坐青鸾往西海而去,手执香草,头戴桂冠,海上的雾霭染湿我的鬓鬟,漫天的云霞映亮我的衣袂,我要远离那被罹难丶是非丶怨毒浸渍的东土,去往鸟语花香晨光朝露的仙岛。待我到达,群鸟为我欢歌,草木为我兴舞,云上的仙君纷纷为我洒酒庆祝。此情此景,一如当初。我是归来,还是归去,我不甚清楚,但我生于此,长于此,命运的卷轴开啓于此,亦魂葬于此。悲乎?悲也!幸乎?幸也!”
明玉听得,便知他是在译诵这段诗文。
说来奇特,从前她读起父亲诗文,常暗自埋怨——他为何如此疏狂,终日写些无用诗句,回避坦荡仕途,抛弃雄厚根基,以致家中无人,幼女失恃飘零?
而如今她经历许多,再听人唱诵,已隐约懂得了父亲。
父亲该是早已知晓衆生之苦,苦不堪言。财富丶权力,家族荣光连他自己都渡不出困局,何谈渡别人?文辞乃无用之物,却由是纯粹,浸满智慧与悲悯,得以慰藉衆人。告诉他们,他来过,他懂得,他走了。
但这感慨,明玉不愿说与白羽听,只展颜憨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小时驽钝,只觉得辞藻生僻清丽,不解其中之味。”
白羽似有一丝不快,摇头说道:“驽钝否,聪慧否,却与命运不相干。多少资质驽钝之人,建功立业,柳驸马灵慧之至,却于世不容,抱月而终。明娘子方才说到看相,实不相瞒,我略通皮毛。”
明玉低头浅笑,似是没什麽兴趣,收整竹篮欲走,白羽伸手虚拦。
“我看娘子面相,似少年多舛,父母缘薄,但天仓开阔,眉清眼绣,有凤仪,日後当为天下贵人。”
明玉尴尬一笑,抽出帕子擦额——
江湖相士,她幼时也见过听过,他们或高冠华服,或麻衣草履,看那些世家女童一眼,大呼此女贵不可言,哄得妇孺愉悦,得金银馈赠。
小时她便觉得他们胡扯,那世家女子,均嫁的是门户相当的郎君,当中一两个做出名头来,不甚稀奇。多数平安守着家业,常人也说是贵。实在有些家破沦落的,也就从那个圈子里消失了。
“外子只是普通商客,养一家大小衣食罢了,何来贵不可言。”
白羽趣味兴起,笑道:“我方才说过,命运与资质不相干,与时境不相干,天加于身,人不可逆。古有夏姬,本为溪边浣纱女,一连四嫁,终母仪天下。娘子怎知不会如同夏姬?”
这话说出,明玉瞬时拉下脸来,心骂:你娘才四嫁。再不愿多逗留,起身收碗,却见汤药白羽一口未喝,端端正正摆在塌边,便问道:“汤药凉了,明日我在竹屋升一只炉子,拿药到这里来煎吧。”
白羽答道:“娘子无需忧心,我本不喜吃热食,也厌恶那药味柴火味,往後娘子还如今日,煎好送来,与我说说话便可。”
明玉胸中气闷,还是点了点头,借口辞去。转身之际,总觉得那白羽似笑非笑的眼神始终粘在她身上,极其不适。
一次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次数多了,她忍不住说给尹清听。尹清听罢,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抡袖子骂道: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没脸皮的兔爷,没公子的命,得公子的病,矫情浪荡的他。我原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才养出游手好闲调戏妇女的不肖子,不想他也这样。全大哥在外头拼死救族人,他倒好,窝在竹屋里头吟诗作对,搭讪表妹。搭讪也就搭讪,他空口咒人是什麽意思?表妹你明天带我一起上山去,看我不好好教训这小兔爷。”
这甚中明玉心怀,若不是在清风寨,根本无需尹清,她自己都要动手让白羽吃点苦头。只是当下情势只能劝阻道:“说到底只是看不顺眼这人,我们在这里呆不久,忍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