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来肃陵时,他曾斜卧在塌上看书,偶然擡头,她正梳妆,根本不避旁人,笑一句,“韵仪表妹侧影最美。”
仆妇接话成趣,她却是窘迫难堪。
这话她不喜,什麽叫做侧影最美,是与别人的侧影比,还是与她自己的全貌比?
她自知容貌仅算端庄,不及有些送进府里的美人,或是他在外面结识的莺莺燕燕。但她不能接受,被当成一幅画,一件玩意儿,由他观赏品评。
值二人相对时,便推让劝诫,“君侯明哲,当怀壮心而自牧,不可耽于闺房之中,溺于画眉之乐。”
而她表哥褚策,平日刚愎,这时竟十分听劝。见她恭肃不茍言笑,立即收了孟浪笑语,平和知礼许多。
日久的平和,底子铺的都是冷淡。
有句村语,是乡野婆子告诫女孩,说好女怕赖男。
她听得,自嘲今生运好,没有遇过赖男。
他对着她,是赖都不想赖。
谢韵仪散下长发,摈去丫鬟,即见邬嬷嬷走进跪下,带着万分愧意。
“老奴今日擅作主张,连累夫人,特来领罚。”
谢韵仪不叫起,也不降罚,只由邬嬷嬷跪在身後。
约过了一柱香,方低声怨道:“邬嬷嬷再这般跋扈凌人,连我都保不住你。从今往後,邬嬷嬷要麽改了性情,要麽收拾包袱,回阳城去吧。”
邬嬷嬷听得慌了神。
她受谢家老爷夫人之命,陪嫁过来,为的就是亲护小姐周全,替其遮风挡雨。若是被遣回阳城,哪有颜面再见老爷夫人。
她深深叩首,噙泪道:“老奴谨听小姐教训,以後收了性情,求小姐千万不要遣老奴回阳城。”
邬嬷嬷一口一个小姐,以至于谢韵仪也生出感念,转身扶她起来。
“今日的事,君侯倒也没说什麽重话,罚就免了,以後千万别再这样。”
邬嬷嬷抹去泪,连连点头,拾起红木梳子替谢韵仪梳理长发。借她闭目养神之际,又低声恨道:
“老奴原只是看那明姬,恃宠而骄,慢待小姐,才想给她几分颜色瞧瞧,也借机试一试她的深浅。果然,这女子绵里藏针,面恭後倨,暗里叫人请来君侯,替她撑腰。”
谢韵仪摇头,“她几时慢待我了,是我特免了她虚礼。况且今日你也看到,君侯对她尤为袒护,既是他心爱之人,往後该多忍让些。”
听得忍让二字,邬嬷嬷便按捺不住不平之色,急道:“小姐身为正妻,是经大王册封的侯夫人,为何要忍让外来女人?难道要和姑奶奶一样,眼睁睁看着姻缘被人抢走,才…”
这话未说话,谢韵仪蓦然回头,秀目圆瞪,又气又骇。邬嬷嬷自知说错了话,低头收声。
谢韵仪捂胸喘咳一阵,气恼推开邬嬷嬷,抚额道:
“自进了他家门,我就知要忍让求福。他怎样的性子,怎样的行事,我看的清清楚楚。从前姑姑斗不过他阿娘,如今我也栓不住他,你们别指望我。他从来猜忍心细,人人以为他周至懂礼,善待于我。怎知我成日提心吊胆,过的不是滋味。他隔三差五来我这,你以为真是来看我麽,只是怕我亏待他儿子罢了。”
话至这里,她两行清泪沾襟。邬嬷嬷连忙拂其手安慰,却越安慰,越心生怜惜。
她虽是奴仆,看着谢韵仪长大,早已情分深重。想自家小姐,自幼父慈母爱,未受过半分吹打,却姻缘不顺,因那样的事仓皇出阁,嫁了纠葛源远丶霸道凶狠的表兄褚策。而嫁入府不过几月,就遇妾室生了个儿子,再半年,远离阳城,迁居肃陵。
其它还好,只说妾室生子一事,让邬嬷嬷撼恨不已。
她自然想过除掉那妾室,防患未然。无奈那妾室极有来头,是允阳王褚铭亲自挑选的良家子,于褚策封侯时赏赐入府,先了谢韵仪一步。而那妾室怀孕後,更受严密看护,直到儿子呱呱坠地,邬嬷嬷硬是寻不到机会下手。
好在那女子命薄,不等她再有作为,自己先病死了。
可馀波不止。褚策因念那妾室乃大王选拔,是良家好妇,尤其疼爱这庶出长子,面上说谢韵仪无子,劝其抚养了小儿。又借谢韵仪归宁时,抱小儿至允阳王殿前陈情,拜了谢家岳丈,情尽理尽,自是没人敢再推脱。
那庶长子褚绍,蹒跚学步时就摇身一变,从粥锅跳进肉锅,成了肃陵侯府嫡长公子。
往事历历而过,邬嬷嬷亦是连声叹息,不禁暗怪自家小姐太过冲淡。
明明屡有机会,总是差一股劲儿,功亏一篑。
这些年褚策对她,不算不好,先不管是什麽理由,来的至少勤快。
他那些四面八方送来的美人,凡有冲撞她,都被安平重罚。否则以她敦厚无争的性子,早被吃得渣都不剩。
而他将绍公子置于谢韵仪膝下,确是有所算计,但也可解读为给她一个寄托依靠。
这些情分,谢韵仪视若无睹,邬嬷嬷猜测,她心里定是还梗着从前的事。
“小姐不要伤心,听老奴一句劝,趁着年轻调养好身体,生个小公子才是上策。”邬嬷嬷诚心相劝。
没儿子,总是低人一头,连谢家都跟着理亏。邬嬷嬷年纪大,看得长远,想男人的心,就如烟雨柳絮,人间四月,一时迷蒙罢了。老了之後,风月散去,还是念正妻嫡子可靠,不然,打下了赫然功勋托付给谁。
只听谢韵仪幽闷一声泣响,掩面说道:
“你逼我,他逼我,爹娘逼我,我已尽照你们说的做,敌不过福薄,你们怎麽就不能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