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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渡河 ◇（第3页）

等松开手，褚萧便渐生出了幻影。

他看到自己这馄饨铺一同沉进了水里，周围都是绿色的水藻，粉色的金鱼。水是暖的，他很自在，四肢像绸带般飘浮起来与那鱼群一同游弋。游动时，那些粉色的鱼碰到他的鼻子和嘴，肉嘟嘟的，他咬住一只鱼尾巴，叼在嘴里随着波浪左摇右摆地玩耍。就像他小时候吃张彩云做的金鱼馄饨，总不舍得吃，叼着馄饨尾巴嘬进去又吐出来。因为只要他吃完，张彩云就该收碗退下了。

他碰不到张彩云，哪怕她是他亲生阿娘。

他也碰不到明玉，尽管她是他一生最心爱的女人。

他恨啊，恨得挣着从水里升了起来，又看到对岸云遮雾罩，玉树琼枝，有如幻境。张彩云和明玉一前一後沿着河岸前行，她们着盛装，驾凤车，宛如仙人要羽化而去。他想去追，周遭的水却化成了泥沙，沉重拖着他下坠。他凄声喊：“阿娘，阿娘啊！”张彩云没有回头，他哭了。

张彩云不爱他，他全记起来了。那些封闭起来的记忆是冰凉的。年节生日一碗馄饨，只是奉命行事，她也从不像谢贵嫔和其他母亲，慈爱地丶温柔地看着儿子吃自己做的饭，她只落寞坐在竹帘後头，脸朝廊外出神，怨着自己没能实现的命——如果没有他，她可以出宫回江南。

他感到绝望和孤独，几乎要融化在这泥沙的旋涡里。忽然身子一轻，他飞上了明玉的凤车。驾车的是一只白象，挟着他的是一只青猊，车驾翩跹，在云海里疾驰，车轮隆响如雷电。

褚萧欣喜，问：“玉儿，你是送我去哪？”

“去对岸。”明玉淡淡道。

他笑：“对岸，那需渡河。真好，我们又一起渡河，我们相遇时就是在渡河。你那时候美极了，是吸风饮露的仙子。你现在——啊，你怀孕了。”

他咧了咧嘴。

“你错怪我了，你该谢我，我替你打了原先肚子里那个，是为你好。你想，若他在，三哥会娶你麽？不会的，三哥不会要他，敏木尔也不要他，没人要他，他和我一样，是没人要的坏种。”

“坏种就不该生下来，他会害了你。。。”

“就像我，害了张彩云。。。”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披头散发，涕泗横流，全无先前那清逸檀郎模样。青石散烧得他双颊酡红，他开始胡言乱语，醉酒一样，被押着下了马车，送上一艘客船。

这客船是预备送他走的。

阳城过了元旦便天气回暖，河面上冰层变薄，午时的阳光打在冰面上，折成一道团白光，灼得褚萧两眼刺痛，他拿手臂挡了挡。

“什麽时辰了？”

他焦躁问，浑身颤栗，不耐地挠着手臂。这是服用青石散的症状，明玉熟悉。当初在袁府时，她也是这般，夜夜用银针刺出满臂的血点。而小时候，她也听长公主说过，爹爹柳臯身上常年带着蛛网般的抓痕。

“午时三刻。”明玉的脸冷得像一座石像。

褚萧吃吃笑：“你是要我连鬼都做不得麽？”

“是。”明玉答。

“你在怕什麽？”

“怕你做鬼还缠着我，我这辈子被你缠够了，我要你魂飞魄散。”

“可我从未伤害你。”褚萧潸然落泪，“我自始至终爱你。。。你放过我。。。”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明玉上前，对褚萧恨意幽幽。

“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堕我的孩子，害我的男人，我不愿再听你狡辩，也不管你历经过什麽，只是恨死你。你休得再骗我。我早就明白，只要你活着，就会无止境地纠缠我，噩梦一样。我一天天忍，耗尽气力去忍，忍到今日终于可以杀你，我怎可能放过？”

“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还要告诉你，你以为是你先遇到我，是吗？不，先遇到我的是三哥。”

她的声音忽而又低又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足以让褚萧清清楚楚听到，脸色青紫。

“我十四岁就遇见他了。他躲在我家藏书阁里，我们私订终身。他答应带我走，我一直在等他。後来等不住，我就去江北寻他私奔。如果不是你害我，去我阿娘处告密，我该是早就寻到他，与他成婚了。”

“因为你告密，我和他错过那三年，可又有什麽关系，他是我命中的男人，兜兜转转我都会跟他的。你处心积虑把我关在袁府，却是成全了我与他的再会。可惜那时我没认出他来，只直觉觉着，这男人不能错过，便脱了衣服爬他的床。。。又爱上他一次。。。”

“不，你没有。。。”褚萧表情痛苦，双手挠脸，摇头否认。

“不，我有。”明玉唇角翘起，似没有了一点廉耻。对着将死的人要什麽廉耻呢，她只欢喜地慢慢回忆并州时的绯光桃色，于她是禁忌的甜蜜，于褚萧是锋利的折磨。

“你连我的手都没碰过，对吗？因为你不敢，我也不愿意。你若碰我，我宁可死了。但三哥不一样，我和他可是在办礼前，就急不可耐地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我穿着你给我置办的裙钗，在你给我布置的闺阁里，日夜与他粘在一处。只不过我好面子，在人前装出一副忍耐的模样，实则心里盼望他得很。我一退再退，一逃再逃，不过是小姑娘心思，想激他，要他一再追我，寻我，珍视我。”

“所以，你知道了吗，从头到尾都只有我和三哥，你丶敏木尔，都不过是一时云烟。而你又更为凄惨。”

明玉娇声一笑，目色却寒凉。

“你什麽都不曾有过，封号，兵权，我，小狐狸，大王的恩宠。你那一点点零星茍得，不过是矫饰心性汲汲营营求来的，最後还逃不过一场空。可怜，真可怜，你连阿娘都没有。”

“不，不是的。。。玉儿，不是这样。。。”

褚萧摇头，踉踉跄跄贴近明玉。可他已软得像一摊泥，怎麽也靠不近。他只能不住发出悲鸣，仿佛这悲鸣会化成他活过的痕迹。

但从指缝间，他看清了明玉的脸，已不是从前鸾姿凤态的无垢天人模样，那桃花眼，猩红唇，芙蓉腮，春光满面，分明一个浸满了银*欲的俗世女子，一个妖妇。而这妖妇如此强大，神鬼不惧，直把万物踩在脚下，慑得他的爱渐渐缩小，越缩越小。最後化成一星火灰，散了。

他真正变得一无所有。

也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她为何带他来这里——

她要在午时三刻亲手杀他，这时阳气至盛，他魂飞魄散入不得轮回；

她要把他推到水里，北人信溺水不详，若溺水淹死，将无以葬入祖茔，他再不是褚家的人；

她还给他灌了满肚子青石散，让他做出荒唐模样，好叫後世永远嗤笑他，癫狂败落，畏罪渡河，无渡竟渡，堕河毙命！

“妖妇——”褚萧惨叫，眼珠血红，多年的爱化作蚀骨的怨气，他成为了真正的鬼，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要掐明玉的脖子。却忽地肩上被大力一推，身子一轻，他从船舷上翻了出去。

明玉朝他笑，葱白的指尖抚了抚樱桃般的嘴唇，这不屑的挑逗，让褚萧恨得牙痒，可来不及反应，他就听到了冰碎的声音。

与先前幻境里缤纷温泉不同，这水冷得蚀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见。褚萧眼皮沉重，想最後回忆些人和事情，却脑子一片空白，怎麽也想不起来。父王，大哥，三哥，陆贵人，张彩云。。。全都在他记忆里隐匿不见，唯有明玉那张银*欲的脸，如花灯般闪烁——

他已决定不再爱她，却只记得她，他这辈子因爱她而存在。

闭上眼，那张脸映进他身体里，他忍不住地依恋，又想，鬼能伤人，却伤不了世间潜藏的妖孽，她是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妖孽的？或者，她一直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