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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铜镜 ◇（第1页）

184铜镜◇

◎他醒了麽◎

褚萧的死讯次日传遍阳城，尸身捞上来时，据说泡得如死鱼一样水白。而他的死因，城里流传的说法不一。

有人说他是不肯伏法，畏罪妄图潜逃，逃不脱，便服用青石散过量，以致跌入河里淹死。死都死得这麽窝囊，可见真是个狂夫懦夫，褚家之耻。

也有人说，听闻昨日锁子街有动静，褚萧便在那里被人带走，紧接着就落了水，估摸里头有蹊跷，只怕不是失足跌落，是被人推进河里的。

两股传言莫衷一是。传至史衡同那里，他感慨一笑。

“虽说成王败寇，可这柳娘子做事，还真是狠的不留馀地。”

应真真闻言，从他手中接过信来读。这信是史骏从阳城送来，眼下祖孙俩的关系有所缓和，史骏也长进，不时递些新鲜消息，与留守肃陵大营的祖父通个气。

这些变化，应真真瞧着舒心。人上了年纪，谁不盼个天伦之乐呢？就这些天，史衡同脸上的笑色明显比原先多了。

“可公子这信上只说了几样传言，老爷岂知就是她做的？”应真真读完信，有些不解。

史衡同饮一口茶，半讥诮半赞叹道：

“除了她，还有谁这麽费尽心机地除掉老七？老七什麽人，只要能茍活，绝不玉碎。若明捉了，关到獬狱里审，难免夜长梦多。谁知宫里那位大王何时醒？醒了，又一副天地。可若是不审，直接处死，他总归是王子，前朝宗室多少眼睛看着，她那宝贝男人又要担骂名。亏得她心狠手快，绕开明路直使阴招，叫老七早些死透。还做得顺理成章，青石散都用上。老七被她整的，是连祖坟都入了不了。”

“你可勿要小看这入不得祖坟。”史衡同补道。“于王侯子孙是莫大的耻辱。何况允阳褚氏向来颇重子嗣，凡家中子孙，都能魂归王陵。就算少数戴罪被裁，或贬为庶人死在别处的，也有人为其治丧，安葬在王陵西边一处坟茔中。远不如王陵尊贵，但年年祭扫供食不曾废弛。”

“但如今褚萧是做了水鬼，北人讲法，最是倒霉阴气重，万不得葬入祖陵的。恐坏风水，误祖业後人。只看到时候哪个叔伯兄弟心好些，将他领去找个地方葬了，清明十五烧点纸钱，供些薄酒饭。若没有，也是他罪孽太重，身後凄凉。族谱里已除了名，魂也没了归处。再过几年，怕是无人再记得了。”

应真真听罢，忽而也生出感触。想这褚萧是力图做番事业，却落个潦草收场。都说人死灯灭，他连片灰都留不下。连史衡同这挂名表舅，前阵子还支持着他，这会子谈起他的死全无惋惜。只越说越兴奋，目露精光，握拳在桌上轻轻一扣。

这是被明玉刺激的，应真真笑。

自华城回来，他就成日眼热柳家那小狐狸丫头。闲下来就叹，他要是有个这样的孩子就好了，持重丶狡黠，又满是野心。

“可她年纪轻轻，怎麽想得到这样的阴损法子？”应真真问。她并无恶意，只是循着史衡同的话说。又泡了一壶新茶，走去他身後轻轻给他锤肩。

“还怎麽想到的，命苦呗，亲眼见过。”史衡同抿口热茶，吁口气道：“就她那个亲爹，柳驸马，便是溺水去的。听闻也是连云城老家都不让回，单修了个陵墓修在京郊的什麽寺。”

云隐寺。

明玉午间小憩，也梦到了那个地方。

古刹幽森，烟火缭绕，树木参天，意境缥缈。明玉小时候觉得父亲柳臯会喜欢那个地方，只是阿娘不喜欢，阿娘一直顽固地想把他安葬在柳家祖陵，或者至少送回云城。

但祖母柳姝城不准许。纵使柳臯是她亲生儿子，又是柳家嫡子，天家驸马，地位非比寻常，也丝毫改变不了她的决意。出殡当天，她阴鸷又略含鄙夷地望着那副金丝楠棺木，里头装着她不成器又早死的儿子，鼻中轻哼。

真没用啊，柳姝城止不住想。这东西，活着不能挣功名，死了还要坏家门福祚，也托生做男人，却传宗接代的事都干不好，连个儿子都没能留下。一天到晚就晓得写酸诗，写酸诗。酸诗能叫他一人之下做丞相吗？酸诗能维持柳家百年簪缨门楣麽？不能，白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一趟。

可他为什麽会死呢？柳姝城忿恨之馀又彻夜地想。他是故意的吗？故意用死来羞辱和折磨她吗？就像她要他出仕，他就去学诗，她厌恶下贱妾妇，他就在外头豢养歌姬，她要他生儿子，他就留下个赔钱丫头。而这一次，他是在用性命与她对抗吗？好告诉她，她是个失败的家主，糟糕的母亲，掌家家不兴，养弟养子侄都死吗？

不，绝无可能。柳姝城挺直了腰身，她这一生从未被击败过。这废物儿子，活着的时候就善良得没出息，死了还敢造什麽次？而她偏就要他看看，她柳姝城赔进一生守住的柳家，门规森严，不是他落个水就能坏了规制的。

她阴笑着请走那些前来说项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宫里来的，有的世交家的，各个顶着一张僞善的脸，劝她网开一面。她不听，反而当成了一种挑战，每请走一个，就感觉胜利了一点。到了出殡那天，她那双暮色阴沉的狐狸眼珠里，布满了胜利和霜雪。

而那霜雪之中，浮出夏侯如月的影子，一会跪下，一会乱窜，蛾子一般到处扑。不知谁伸手一拉，如月漆黑的头发流泄下来，惨白的珠花落了一地。

“阿母。。。”夏侯如月攀着棺木，不让人擡走。使了极大的气力，指甲盖都翻转过来。

“大郎不信佛，从不喜去寺庙，定不愿意孤零零去那里。求你送他回云城，回云城也好！”

柳姝城抿唇，脸上浮起施虐的快意——

这倒霉催的儿媳，绣花枕头一包草。空有副好皮相，却男人留不住，儿子生不出。大郎活着，两人各玩各的没句好话，大郎死了，她在这里丢人现眼地装什麽情深。

便喝一声令人擡棺，驱走如月。如月不认输，追上去抱棺木，柳姝城就拿绿玉杖敲她的手。如月终敌不过，忿恨难消，便一把掏出藏在祖母身後的明玉，左右巴掌扇过去，逼着她哭。明玉哭不出来，她揉搡着明玉的肩膀，嘶声在她耳边喊：

“你爹爹死了。老贼婆要把他丢到荒郊野岭去，听和尚念经。惨不惨？你说惨不惨？你哭啊，你倒是哭啊！”

。。。。。。

云隐寺实际上并不荒凉。後山风光明媚，种着一大片桃林。幽清的檀香和低压压的诵经声由远处传来。明玉走进梦里，眼前是漫天粉红的花瓣和幽蓝烟雾，柳臯斜坐在青石上。

“爹爹。”明玉喜悦跑过去。这是她第一次梦见柳臯，贴近看清他的容颜，原来他们长得很像。

柳臯拍拍她的头，神情飘逸。“是大姑娘了”他笑。负手站在明玉面前，高而修长的个子，褒衣缓带，身上散发着这静穆佛门都压不住的清洒气韵。

他随风拈起桃花瓣点在明玉额间，含笑逗她嬉戏。“便是藏书阁的的那个人吗？甚好，你跟他去吧。只是往後亦有崎岖，你不必拘于那些俗规俗念，与他至诚相爱便好。记得照顾好自己，照顾阿娘，若有馀力，照顾照顾明辰。”

明玉欢心点头，又有些羞赧。想是父亲认可褚策，特特托梦而来。心中只有一处疑惑，爹爹说的阿娘，是指母亲还是祖母。祖母已仙游，又不知该不该与父亲说。

便听柳臯道：“你阿娘，性情真纯，易受人影响，但她不是坏人。爹爹也是後头方知道，可为时已晚，对不起她。你千万照顾好她，不要认由她自作主张。千万丶千万。。。”

他一连说两个千万，明玉不解，正想细问，柳臯那浅白的身形逐渐稀薄。就在即将消失不见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明玉，你代我告与世人，我不恨如月，从来不恨。我恨的是。。。”柳臯欲言又止，“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你与她那般的像。”